第六篇 推煤记(下)
怎样过的野鹿冲,怎样过的鹰嘴岩,我都记不住了。到欢喜岭脚下的时候,我真的完全精疲力尽了。太阳渐渐偏西,心里袭上来一阵紧张,还有很长一段坡路,望着这么长的路,剩下力气都吓跑了。我实在不想走了,腿脚就像一对铁棍,一步也不想拖动,整个身体草把一样倒在路边坡上,连嚼草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好几次抓住麻袋扣的索子头,想打开麻袋抓煤出来撒掉,最后又缩回了手。我要把这七十五斤煤一两不少地推回家去。我的脑海里浮现母亲在铁锅厂的锅炉出渣口筛煤籽籽的样子。腰必须弯九十度,手臂展的很宽,才能抓牢筛子,母亲的身子与筛子连为一体,大幅度剧烈地摆动,煤籽籽盖上母亲的脚背。烧锅炉的师傅还要吓唬,说领导来了,还不快走。 安排我来推煤,母亲可是想了又想,等了又等。我在母亲跟前勒袖子露筋rou显力气,母亲总是笑笑,如果白天提到推煤的事,到了晚上母亲就睡不好。有一回母亲说,要是你生在长生哥家,根本不用想,说什么也得去推煤,偏偏你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你也晓得,我们家不是一斤煤都买不起的呀。 西斜的阳光特别刺眼,我看见地边的树丛里有棵树,嫩叶长了不少,也还有老叶,遮藏着金黄的果子,一定是熟透的柿子或梨。我连爬带滚过去,哪是什么柿子?是棵金弹子树,是一种又硬又涩的果实,我才不管他金弹子银弹子,先吃几口再说吧,然而树干根本摇不动。我用尽全力甩石头去打,扔上去的石头才比我高一两米。我无助地呆在树下,等天上刮风,或者飞来一群鸟,都可能把它碰落下来,风真的来了,把果子吹下来了,落到到脚边一看,却是干黄了的树叶。 我的眼睛饿得开始昏花,看不清事物的真假了。 但是偶然间我得眼睛异常灵光,这种灵光是极度饥饿和恐慌带来的条件反射,就像猫头鹰,可以看到几千米以外的食物。很远很远,一座小煤山在缓缓移动,是一架板车。接着我的鹰眼十分清晰地看见了煤尖尖上立着的一颗小小亮点——饭盒。 为了不让煤面子抛洒,拖煤人就在煤面上洒水,用锹背拍紧,即便板车被路艮跳起来多高,煤也不至于掉下来。好像等了整整一天,等到那车近了,饭盒更加清晰,而板车因爬坡而缓下来,开始走之字拐,车一会儿驶向右边,一会儿又驶向左边,我真担心饭盒被摇翻下地,那样的话……饥饿黑压压地从四面八方向我挤压,逼我我拼命挣扎,我从草地上弹跳起来。连跳带滚下去……板车上来了,我也抓到了饭盒,赶紧掀开,眼珠因外突而生痛,然而,饭盒里面空空如也…… 我轰然倒在地上。 眼前的乌云飘开,长生哥的身影在晃动,我看见长生哥正在搬我车上的煤,把我的煤弄到他的车上,以后,挂上皮带,弓起腰杆试了试重量,觉得还可以,就停下车等我。我决定站起来,但是很难,很难也必须站起来。我挣扎着,抓住空车的车把。我最后看了一眼我推来的煤,拼尽我全身力气的七十五斤煤,它现在到了别人车上,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它很快就要被推到后街老屋基去,在那里接受讨价还价的检验,然后被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可怜地烧掉,它在叹息,被烧成灰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阳躲进远处林子背后,灰黑的天夸张地压下来,冷风阵阵。我听见了长生哥说,还是起来走吧,你听到远处的声音了吗?是豺狗来了,太阳落坡,豺狗炖锅。他接着紧张地说,豺狗正在走近我们呢,快起来走,推起车往前跑,快点。他紧接着语调凄惨地说,如果一旦看见豺狗,跑不赢了,就用煤把自己的脸涂黑,和它对着看,豺狗看见一张黑漆脸,就以为是它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