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织女
就算山渊极深,也总该有个尽头;坠落的时间好像过于久了。 秦渔意识到这一点时,脑海中才陡然一清。她从震惊复杂的情绪中还转,重新向四周望去。 陡峭山崖早已无影无踪,失重感亦随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白茫茫的一片,空芜又涌动着暗流,犹如混沌孕育。原来陆启明不知何时已离她很远,正自顾自地四处踱步,时而抬手虚握,仿佛真的能触摸到虚无一般。 陆启明注意到她的反应,淡笑道:“终于回神了?” 早在二人对话中途,他已经完成了空间的转换,只是无意提醒秦渔罢了。秦渔当然也立刻明白了这一点,咬牙瞪着陆启明的动作,恨声道:“装神弄鬼!” 陆启明无动于衷。秦渔会有什么反应他根本不会去在意。此时唯一能吸引他的只有这个空间。 无论是之前秦门遗址的种种还是此刻的空茫,其实都仍在同一处,只不过前者是表象,而现在呈现于眼前的则是被陆启明还原过的。暂住在秦府的那几日里,陆启明了解过中洲秦氏的传承体系,不久前看到的观海城阵法更是让他对这片空间有了不少期待。结果也丝毫没有令他失望。 “地宫中全部魂玉的力量共同织成的空间,”陆启明半开玩笑地问她:“你们把它叫什么,‘魂域’吗?” 秦渔没有出声。他居然猜对了。 又随意走了几步,陆启明注视着某一处沉思,自语道:“虽然是以意识为基础构建的虚幻空间,但也有相当的真实性,比如在这里修行的进展同样能反馈回真实世界,再比如……” 稍作停顿,他与秦渔对视,微笑道,“在这里死了,那就是真正灵魂层面的死亡,更甚于外界。” 秦渔冷笑道:“知道就好。” 陆启明又道:“不过有几处关键的地方我还尚未想透。比如你们究竟是如何将所有魂玉的力量融合的,又是如何仅通过缚锁就将意识与rou身分离,还有……”说话间他眉心微蹙,又一次陷入了短暂的思索。规则视野能让他看透本质,却不可能推演其形成的过程。就好比某位鉴赏师能够评价一支精美瓷器,却不能即刻亲手烧制。 看来只有亲眼看看阵法,才能全部理顺了。陆启明这样想着,也随口这样说了出来。 “你想的未免也太轻松了!”秦渔虽明知现在讨不了好,但听他如此小视,仍是按捺不住,反讥道:“恐怕只是看到些皮毛便不懂装懂了吧?” 陆启明忽然回头多望了秦渔一眼,那种眼神令她微露不安。他若有所指地一笑:“就算我确实看不出什么,也自有办法得到正确的结论。不过,现在猜谜也是一种乐趣。” 他不再看她,一边忙碌着什么,边道:“你还留着不少后手吧。” 秦渔猜不出他的意思,只道:“你不是很知道吗?”不过这话说的很没底气。 陆启明却淡淡道:“我是看你示弱的戏码演得太差提醒一句。何必呢?我瞧着也无趣的很。” 秦渔一滞,脸色阵青阵白,厉声道:“你敢……” “就现在这个样子也还好看些。”陆启明微笑。 秦渔恼怒交加,正要继续发作,而陆启明的下一句话却立时转了她的注意。 “你一直对承渊那样有信心,那可知‘承渊’这个名字的由来?” 陆启明说着,随手一拂衣袖,竟有一道色彩随之延伸,恍如天边霞光流泻而下,浩浩荡荡挥洒开来。 这一片虚无的空间刹那间活了,一副绝妙的山水画徐徐展开;而人正在画中。眼前花木跃然,山清水秀;又看高远处瀑布倾倒,耳边依稀闻见漱漱水声;天际淡蓝,偶有飞鸟。皆如真实。 陆启明原本仅是尝试自己对这个空间的理解,并无他意。而此刻置身山中,却也不由安静下来,心中微几分慨叹。 秦渔抬头望向高处山门,辨认片刻,道:“承渊宗?” 陆启明讶然道:“你也识得?”虽因渡世者的存在,前世那个世界的文字也在这里有些流传,但愿意去学的人毕竟罕见。 秦渔则道:“为什么让我看这些?” 陆启明笑:“你又是为什么放任我做呢?” 秦渔轻哼一声,知道已无遮掩必要,便直接道:“我本身就是这偌大魂域的一部分,无论在这里做什么都是安全的。而你们这些外来者,尤其是你这种自以为聪明的,虽然善于利用魂域的力量,却不会有好结果。你初来就能轻松演化这片空间,诚然是厉害,可惜越是如此,你越与魂域接连紧密,便越是没有脱离的可能。” “现在你大可以感应一下,你自己已被魂域同化几成了?最后根本无需我动手,你的魂魄就会自然化为这个空间的养分。” 秦渔说完,却见陆启明依然无动于衷,道:“你不信?” 陆启明笑吟吟道:“实话说,我活了两辈子,还真从未见过能‘同化’了我的东西。不过你这个提议挺好,我准备尝试一下。” 说着,他简单向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之下,诞生出彻底的黑暗。 ——应该说rou眼看去,景色仍未该。然而在秦渔的感知中,那一块空间蓦然消亡了,就像吞噬一切的黑洞,再无一丝光亮。 陆启明就伴随着这样的黑暗,一步步向她缓缓走来。 秦渔的脸色终于变了。 黑暗的的扩散远比陆启明的步履更快。若说陆启明对承渊宗的演化,仍停留在利用魂域之力的层次,而他现在做的,则是彻彻底底的掠夺。 他在掠夺魂域的力量。 秦渔甚至更感应到在整片偌大魂域的边缘,大片大片的空间已开始崩解,寸寸化为湮粉! 秦渔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根本不能理解他怎能做到如此! 她慌了,厉声道:“停下!停下!我警告你,你的真身已经被钉在了外面的阵法里,你在这里久了也一样会死!” 陆启明毫不理会。他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片刻,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惊喜之意,若有所思道:“你们弄出的这个魂域真是了不起,竟然能助我提升术修的修为……” 说话之时,秦渔分明看到他识海处温润光泽一聚再一隐,带动四周五行元力剧烈一震,原本气息顺势而变,竟眨眼间便突破了大周天的天人堑! 秦渔又惊又怒,只以为陆启明是故意戳她痛处,得了便宜还卖乖,却不知陆启明这回之感叹实在发自内心。陆启明术修的修行与旁人不同,普通的能量与他根本毫无增益,进境已困在小周天久矣。没想到无心插柳,这次倒能算是秦渔帮了他大忙了。 此事一出,陆启明再看秦渔时便觉得顺眼许多,笑容也再次恢复了真诚。 只不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的。 此刻秦渔所在的位置早已完全纳入陆启明的掌控,只需他一个念头,秦渔便感受到了天上地下齐齐压迫而来的禁锢。 “你不能杀我!否则就会被种下秦门永远的血咒,业力加身!” 当年秦门门主耗费巨大代价为女儿逆天改命,并非只为一己之私,而是因为她被选中作为了大风水秦门最后的希望。如果她被人杀死,绝对招引出秦门整整一族的凶戾血咒,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而就在陆启明动作微顿的短暂瞬间,女子的身体骤然一虚,霎时间分散为四个分身向各处逃去。她的气息原本便与魂域同源,此时以巧妙方法与魂域整体遥相呼应,竟让陆启明的掌控力一时失去了效果。 陆启明一怔,低声笑道:“跑得到快。” 他没有立刻去追,只在原处回想着秦渔四分身骤现时的灵魂波动,自语道:“还是漏算了一处。” “原来她不是织女……或者说,‘他们’。” …… …… 两侧高墙指天而起,使得这条本来宽敞的石道显得逼仄。 半虚幻的女子走在微前方的位置为他引路。 魂玉已在秦悦风手心放了很久,但仍持有冰凉的质地;握上手时有淡蓝色光泽自指间溢出。他的气息随时间逐渐平复。 “前辈,我该如何称呼您?您才是……” 才是真正的秦渔吗? 秦悦风看着那张与秦渔一模一样的面容,犹豫许久,仍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太需要得到一个答案。 然而秦悦风得到却是女子长久的沉默。 她最终道:“我是家族的罪人,不配再有姓名。你就叫我织女吧。” 或许万般情绪都已在漫长的时间中淡去,所以即使是这样的话,女子的语气依然平静。 但秦悦风却做不到像她一样。他瞬间想起陆启明曾说的话,不禁脱口道:“你是织女,那秦渔又是谁?” 女子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叹道:“秦渔……事到如今,我也已经不知道她是谁了。” 秦悦风道:“那她也是……也是当年秦门之人吗?” 女子道:“是。” 秦悦风面色苍白地点着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不再有,便再提不起精神继续问下去了。他在恍惚中下意识跟着女子向前走,却连自己身在何处都要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蓦地一惊,连忙问道:“启明现在如何了?” 说来也怪。织女的这一枚魂玉虽未在祭坛中与其余魂玉共同结成阵法,却能完整地感知到陆启明他们在魂域中发生的一切细节,甚至于外界观海城的事。这也是秦悦风有些相信她能帮陆启明脱身的原因。 听到秦悦风的声音,女子不由回头望了他一眼。不用于之前的颓然彷徨,秦悦风说这句话时眼神亮而有力,她几乎能感受到其中的热度。这是不是现在唯一支撑着他的事了?女子暗暗叹息,于是尽管对自己感知到的场景心情极复杂,仍是温和地与秦悦风道:“你放心,他很好。” 秦悦风这才点了点头,恢复沉默。 良久,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情,女子忽道:“对于这位陆小友,你觉得自己真的了解他吗?” 秦悦风顿住脚步,定定道:“你什么意思。” 女子一怔,道:“不要多想……我只是想说,或许你根本不必这样担心他。” 秦悦风眉心舒展下来,道:“秦渔奈何不了他,对吗?” 女子笑容微显复杂。她摇头道:“何止。你可知这轻描淡写一句话代表着什么?代表着整座地宫中,全部秦门一族的英魂,再没有一位能够在魂域中对他造成威胁,这实在是……” 女子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形容,慨叹道:“如他这等人物,又怎会是秦渔能算计得了的?不过是一叶障目,自作聪明罢了。” 秦悦风平静地听她说,没有应声。 女子无奈,只有更直白些问道:“你在此之前,可知他有如此本事?” 秦悦风看着她,倏然淡淡一笑。他眉目原本隽秀,简单一笑,却如月光下昙花一般令人移不开眼,又仿佛恢复他平素时的神采了。他静静道:“我觉得他这样很好。” 女子微微晃神,忽然转了话题,和缓道:“我生前曾借助龙脉之气卜了一卦。我秦门虽大难终究难避,但福祚遭数斩而不绝,终有一天,会有一位命定之人挽大厦之将倾,带领全族重归故园……” 说着,女子的声音渐渐低沉。 “我曾以为那个人会是我,但是我错了。“ 她道:“你来到地宫的那一刻,我心中忽有感应。那位命定之人……悦风,或许就是你。” 女子温和地注视着他,诚恳道:“我希望你无论何时,都记得好好保重自己。就算要相信朋友,也记得留几分余力。” 秦悦风忽然停下脚步。 女子以为他会对自己回以微笑,但是秦悦风却没有。他只是停下来,平静问道:“接下来走哪里?” 女子怔住,才意识到他们又一次走到了一个岔路口。 沉默片刻,她道:“这里。” 说罢她转身,黯然继续前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