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霜叶红于(三)
…… 风声凄绝。 这时暴雨反而停了。 天色堆积;乌黑云层愈压愈低,像是按在天下人头顶的阴森棺盖。暗紫雷电掩藏于中,窜动如吐着信子的毒蛇,将将择人而噬。霜叶满山却成了鬼魂血红的嘴唇,在飓风中厉声诅咒着。 陆启明的神情却越发平静。他微抬起头望向前方,心中空无一物。 它来了,它又去。云烟过眼尔。 他眼帘微垂,双掌开阖间抱元守一,心神追索着天地间那一线玄之又玄的韵意。 记古籍有云。道者混然,始生元气;元气衍太极,太极演天地。则万物万法莫不出其中。陆启明心中默默念诵,周身之意、气、形、神愈渐趋于一统,掌势流水行云,无形中已映照了天人之道。 在季牧等人的眼中,陆启明的掌法分明越来越慢,越化越简,然而他们却没有感到一分一毫的轻松,反而感到自身气息渐渐起伏不定,竟隐隐有着被他带去的趋势。 再加一把力——诡门四人不约而同再次提了力道——他们也只能这样做。可惜他们每每再多挥出一分力,便更加深陷其中。陆启明掌势观之毫无奇峻之处,却如海水涨潮般平稳而无从抑止。他们本想试探陆启明的极限,可最先滑入深渊的却是他们自己。 ——当四人意识到事不可为的那一刻,已然来不及了。 那少年就简单地站在那里,孑然一身,气势却如岳峙渊渟不可撼动,仿佛世间万物的力量皆汇聚于他一人一掌。 可怕的寂静之中,陆启明双掌蓦然一转,用力下压—— 破! 犹如滔滔黄河万里一溃,刹那间便是山崩地裂、石破天惊! 局势僵持一如刀尖上的舞蹈,而这一刻,刀尖终究是崩断了——空气在巨大的力量中乍破如沸,刀势拳形生生被熔炼成扭曲形状,雄浑气势冲天而起、径直惊破云层! 陆启明眼神蓦然转厉—— 杀! 一瞬间红叶碎溅,风云如洪流倾天席卷,倒映在诸人放大的瞳孔之中——诡门四人身形剧震,轰然向后倒飞出去,齐齐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花月委顿倒地,双眸难言骇然之色。鬼面与乔吉也气息骤减,一时气力难继。唯季牧苍白的脸上涌现的却是更浓烈的狂热。 他半跪在地,仰起脸定定的盯着陆启明的眼睛,竟勾唇笑了开来。那是一个糅合了童真与邪气的笑容。 季牧抬手抹去嘴角血迹,扬声大喝:“你怎不用你的剑?看不起我么?!” 话音未落,季牧已决然一刀再次向着陆启明劈去。呼啸的刀气中,他眉宇间的神色平静到几近疯狂;竟比之前更快! 陆启明眉峰一挑,抬手迎上。 奉陪。 刀意掌势刹那间厮杀为一体。 二人交手的速度是如此之快,以至于花月连眼力竟都已跟不上他们的节奏;而鬼面与乔吉纵然有更高的修为,一时却也只能徘徊于附近,根本不敢仓促插手,唯恐误伤。 风卷赤红花叶,随二人身形交错疾速飞旋,气机冲撞如煌煌洪海。世界环绕着他们,仿佛二人已作了苍茫天地之正中。 …… 时间推移。陆启明心中的惊讶却越积越多,最后已几近于一种匪夷所思的情绪——季牧,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论修为强弱,此刻陆启明在力量上胜过季牧整整一个大境界,况且陆 启明亦自知绝无留手;这种情况下,本就伤重的季牧怎么可能跟得上?他难道没有极限吗? 确实,所有人都能看出陆启明占绝对优势,但凡他有一掌印在季牧身上,季牧恐怕就难留性命。然而二人交手至今,竟自始至终未曾相碰一下!换成是任何一个人来,在这样的战局中早已死了不止一次,而季牧竟然还能坚持。 他每一刻都好像就要接不再上,但却又每每在最后一瞬莫名续上了那一息的连贯。 ——这是一种战斗的本能,一种堪称可怕的直觉。 如果不是此刻情景不对,陆启明简直想为他鼓掌喝彩。至少易地而处,陆启明认为自己不会做到季牧这样的地步。 曾经一位长者评价他说,他实际上是并不擅长战斗的。他的胜利从来都仅因层次比别人高明,而不是战斗技巧如何强悍。只因为他的胜利一向都得来太容易,所以战斗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甚至胜负他都不会在意。他心中没有真正的战意。 “那弟子应该如何改变呢?”他顺着长者的话继续求教。 “改不了!”长者看着他,没好气道:“一听你这句话,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想要改!” 那时陆启明只有苦笑。但他也并没有否认。 层次比对手高明还不够吗?无论他心中到底有没有战意,只要最后结果是他胜,这件事不就已经完成了吗? ——他正是这样想的。 而今与季牧的交手,虽不至于说让陆启明立刻扭转认知,但他心中确实微有动容。 季牧精致绝伦的面孔近在咫尺,眼神热烈地直视着他,就连出刀时都未有一瞬放开;简直像有火在燃烧。他的神情却又是极端冷静的——连性命都无关紧要的冷静,那冷静中又压抑着岩浆般的渴望。 陆启明忽然想起安澜公主说过的话。 “季牧是很难杀的。” 陆启明眼帘微阖,侧身避过一道蕴含刀意的气浪,右手一格一推,竖掌再轻巧划过一道轨迹——外人看来与之前并无二致,身处其中的季牧却头皮一麻,只觉一股寒意沿着脊椎骨直窜上脑,本能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 刹那间刀势已不受控制地反噬其主,经脉间真力骤然逆冲,大量血液不间断地自季牧口鼻溢出。 这触目惊心的一幕顿时令余人骇然出声;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辨认不出陆启明施加于季牧身上的逆转规则。 眼看九弦刀就要反朝自己当头劈下,季牧的眼神依旧寂静而凌厉。身体的剧痛几乎让他一口气提不上来,但他却紧咬牙关不吭一声,唯眼中尽是狠绝之色—— 七道鲜血陡然飙溅而出,旋即被飓风席卷为殷然红雾;风声中铛铛脆响,有什么东西飞撞在地,竟是七枚颜色暗红诡异的噬骨钉!季牧竟硬生生逼出了钉死在体内的囚锁! “公子——” 见此一幕,乔吉脸上霎时惨无人色,他轰然跪倒在地,只恨自己无能。他明白那是何等惨烈的代价。 旁边花月被他的嘶吼惊了一跳,回头竟看见乔吉已泪水流了满面;她心中不安而又迷茫——这……还有什么不对吗?他明明已经能—— 在季牧决然挣裂噬骨钉的那一瞬,他已经用一种几近自毁的方式恢复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以及,之前被噬骨钉封锁的全部修为。 任何人若有他此刻一半的伤重都决无可能发挥全部实力,然而季牧的气势却在精神气的燃烧下瞬间飚至巅峰! 血液眨眼间已将他半身衣衫浸透,但他却仿佛毫无知觉;连一丝喘息也无,季牧沉默地收紧了握着九弦刀柄的手。 他再次出刀。 …… 声音消失了。 光线消失了。 世界消失了。 ——没有人能形容那一刀。就像没有人曾见过那么狠、又那么绝的一刀。 它没有名字,没有复杂的意象,更没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韵味。 它有的是刀柄、刀脊、刀背、刀刃、刀尖。 它就只是刀而已,最纯粹的刀,最原始的刀。 刀本杀器。 此刀杀人。 …… …… 一声轻叹散与风中。 连季牧自己都不清楚,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正正与魂域的特质嵌合。这一刀贯通了魂域本源的力量,在它诞生的那一刻起,已经注定魂域会以规则的方式实现这一刀中季牧的意志。那瞬间季牧的意志是如此强烈,强烈到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使之动摇。 那个意志说,刀必中。 一片枫叶翩然而来,背面染着一滴珊瑚珠般的殷红血液。 时间恍如定格。 目睹这一幕的每个人都无声屏住了呼吸,就连季牧的眼睛中也映出了短暂的迷惑。然而事情却真的发生了。 九弦漆黑的刀身贯穿了少年的左肺。一缕鲜血自他唇角缓缓淌出,染上了凡人的颜色。 陆启明无奈地笑笑。 因为这里是魂域,所以他得到了承渊的力量,利用规则几近无所不能。可同样也因为这里是魂域,所以他才无法避开季牧那一刀——那一瞬间魂域对他的压制强大到了极点,令他根本无法还手,只能勉强挪过致命之处;直到刀中之后方才恢复。 陆启明神色有些复杂。恐怕季牧自己都不知道这刀是如何中的。 季牧也确实没有想到。这一刻,纵是以他心志之坚,仍是不由有了片刻的怔神。虽然他立刻意识到应搅动刀身扩大伤害,但慢这一时便已晚了。 陆启明抬手一抹夺了季牧兵器,却停住。漆黑的刀仍破坏着他的身体,随着每次呼吸加深痛楚,而陆启明单手按在刀柄上,眼睛却上下打量着季牧,目光颇有几分不解。他忽然问道:“你自己的伤,准备怎么办?” 在场除了季牧自己,只有陆启明最清楚季牧挣脱他“逆转规则”时付出的代价。或者说,陆启明甚至想不出季牧究竟要怎样才可能活下来;而在这种境地下,他为什么还会想着些别的,比如—— 季牧此刻的脸色已苍白得透明一般,浑身骨骼都有抑制不住的颤抖,可是他的眼神却依旧锐利得惊人。 他仿佛已忘了自己手中已无刀,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启明的双眼,兀自喘气着道:“你的剑呢?那时候你未出的那一剑呢?你其余的东西都无聊透了……想要我的命,你只能用剑道!” 陆启明不由摇头,没有回答。他缓慢地拔出了嵌在体内的刀,眉心轻微蹙起,但手极稳。 季牧的瞳孔微微放大。 令人震惊莫名的事发生了——随着陆启明的动作,伤口非但没有喷溅出更多的鲜血,反而奇迹般地开始复原,就连他衣襟上已沾染的血迹也在迅速消泯! “那就……”陆启明说。 一片干干净净的枫叶悠然往山下飘远。 “重新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