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攻心伐谋 (1)
庞师古没有想到,一向不可一世的师弟孟绝海竟然折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手里。 “李存孝,”庞师古沉吟着,叫出了这个名字,“很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哪呢?”庞师古想不起来。他伸手弹去了头上的跳蚤,然后抬眼望去。 三天以前,远在长安的庞师古听说师弟孟绝海领兵攻打河中,就巴巴地赶来,想要助他一臂之力。但刚刚走到同州,师弟兵败被擒的消息就已经从黄河对岸传了过来。打败师弟的人名叫李存孝,是代州刺史李克用近年新收的第十三个义子,在此之前,庞师古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李存孝这三个字,还是同州防御使孟楷告诉他的。孟楷对他说,这个李存孝身高不到六尺,瘦的跟猴子似的,但本领高强,从晋北到河中,已经杀了我方六员大将,对了,孟楷说,这人使一把状如人手的奇门兵器,道长久历四方,听说过这样的人物么? “身高六尺,貌似猴猱,惯使奇门兵器,会是谁呢?”庞师古想。 身处黄河边上,涛声拍岸,雷鸣般地冲击着耳膜,这让庞师古心绪不宁。眼前是一座破庙,庞师古的目光停留在倾斜着的匾额上,怔怔出神。 “又是一座破庙,”庞师古喃喃自语,这时,脑海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刺耳的声音——牛鼻子,起来受死! “受死!受死!受死!受死……” 声音在脑中回响着,庞师古额头上不停地渗出汗珠。 “是他,想起来啦!就是他,他就是李存孝!” 偃师以南十里,藏梅寺,那个手拿铁挝,身跨白马,相貌奇丑的少年人。 庞师古终于记起了李存孝是谁,恍然大悟般地吁了一声,心想:“师兄弟两个,竟都折在一个人手里,新仇旧恨,又添了一笔。” 想起李存孝那可憎的面孔,庞师古的胸口竟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又想起了师父对这人的评语,“长江后浪推前浪,不出几年,此人天下无敌矣!” “唉,”庞师古叹了口气,“管他新仇旧恨,这样的人物,还是少招惹为妙啊。” 推开破庙摇摇晃晃的大门,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对卖唱的父女。父亲是个干巴巴的老翁,膝上放着一把陈旧的二胡。女儿同样也是其貌不扬,倚在父亲怀中,目光四处游移。 坐了一会儿,庞师古从怀中摸出几个铜板,扔到父女跟前,说:“唱个小曲听听,解解乏。” “好。”老翁应了一声,捡起地上散落的铜板,跟着竖起二胡,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庞师古,“温飞卿的玉蝴蝶,好么?” “使得。”庞师古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二胡的声音咿呀咿呀响起,那女儿合着曲调,唱着:“秋风凄切伤离,行客未归时。塞外草先衰,江南雁到迟。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摇落使人悲,断肠谁得知。” “江南人士?”一曲已毕,庞师古问。 “老家在江南,”那老翁抬起头,“在塞北住了好多年了,想回家看看。” “贫道老家也是南边的,”庞师古说:“不过不是江南,而是岭南。再来一曲吧。” “是,”那老汉答应着,二胡再次响起,却是一曲望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唱到高亢处,突然之间,门外传来脚步声,跟着一人鼓掌进来,说:“曲子唱的好,不过还是有些美中不足。孔子云,乐而不yin,哀而不伤,温庭筠这两首词,不是断肠,就是肠断,未免有些伤了。” 庞师古抬眼看去,只见这人四十来岁,眼窝深陷,两鬓早白,身穿一袭白衣,一副书生的打扮。他缓跨进门里,随后又跟进来两个人。这两人一前一后,用一根长棍抬着一只野猪,都是仆人的打扮。 那书生作了个揖,说:“行路人找不到客店,想在此处借宿一宿,不知可否?”言语间显得彬彬有礼。那老翁说:“我们也不是庙里的主人,都是过路的,何必这样客气。”那书生道了声谢,正要找个地方坐下,庞师古却摆了摆手,冷冷地说:“这破庙已经客满了,阁下还是另觅去处吧。” “好蛮横的道人,”一个仆人嚷了起来:“这庙大的很,怎么不能再住几人?再说了,这庙是你的么?” “这庙不是贫道的,可听曲子贫道是花了钱的,”庞师古争辩说:“你们要借宿,贫道要听曲,你们听了曲子,不就是占了贫道的便宜么?” 那仆人听了这番狡辩,一时噎住了。那书生笑了笑,说:“小仆不懂事,冲撞了道长,还望恕罪。 既然道长怕吃亏,那么这听曲的钱我来出,好不好?” “贫道虽然是方外之人,但这几个钱还出的起。”庞师古哼了一声,说:“贫道不想被占便宜,也不想占你们的便宜,我看你们还是乖乖离去的好。” 那书生也不生气,说:“道长说的有理,不过这地方有些偏僻,另找去处也不容易。这样吧,我们主仆三人也不白住,这里有只野猪崽子,我请道长一起吃,好么?” 听了这话,几天没尝荤腥的庞师古不禁有些动心,说:“要是这样,让你们住一晚倒也无妨。” 那书生见他让步,忙说:“多谢道长。”跟着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对一个仆役说:“门外有一口大水缸,你去把这口猪洗剥干净了。这刀给你用。” 那仆人却不接刀,支支吾吾地说:“总……先生……先生是知道的,阿四见了血会晕的。”那书生说:“猪血也会晕?”叫阿四的仆人点点头,显得更忐忑了。那书生面露愠色,呵斥说:“怎么,难道你要我自己动手不成?” 这时,另一个仆人哈哈一笑,伸手接了刀,说:“先生,阿四是个胆小鬼,还是让阿三来吧。” “好,那就让你来。”那书生应了一声。 “是,”阿三点着头,跟阿四两个抬着野猪出门去了。 阿四去拾了柴火烧了起来,过了一顿饭功夫,阿三也将野猪洗剥干净了,两人一块抬了进来,架在火上烤。这野猪还没成年,rou质很嫩,不一会儿就烤出了油,发出嗤嗤的声响,香气四溢。腹中饥饿的庞师古差点馋出魂来,叫着说:“啊哟,鼻子都要香掉了,快割条小腿给我吃。” “还没熟透呢,”那书生拾起一根树枝在野猪身上戳着,微笑着说:“请道长稍等片刻。” 于是又烤了好一会儿,阿四说:“好了,可以吃了。”那书生手指着庞师古吩咐说:“割一条小腿,让道长先吃。” “先生,”阿四嘟囔了一声,面带不满,但还是应了一声:“是。”割下一条前腿,没好气地呈到庞师古面前。庞师古一把抢过来,说了声多谢,接着就大快朵颐起来。 那书生又问父女二人:“两位爱吃哪个部位?” 那女儿说:“但凭相公做主,有口吃的我父女二人就心满意足了。” 那书生嗯了一声,吩咐阿四割了一条猪腿,用干荷叶包了,送到父女两人面前。那老翁嘿嘿一笑,说:“股上之rou最美不过,不过老头我却最爱吃猪项上的rou,不知有没这个福分……” “怎么不早说?”阿四哼了一声,又说:“我家先生最爱吃猪项rou,老伯难道想掠美不成?”另一个仆人阿三说:“项上之rou又称禁脔,从前的皇帝才配享用,老伯倒是挺会吃啊。”语气甚是冷冽。 “阿三,阿四,不要无礼。”那书生呵斥了一声,说:“老丈是个识货的人,这很好,你们就割项上一脔,让老丈享用。” “是,”阿三应了一声,割下猪脖上一块rou,也用荷叶包了,给老翁送去,没想到刚刚迈出一步,突然跌了一跤,手里的rou也掉在了地上。阿三爬了起来,说:“脏了脏了,看来老伯没这个福气了。” “不打紧,”那老翁将地上的rou捡起来,掸去上面的灰尘,笑着说:“如此珍馐,浪费岂不可惜?”说着就要下口。一旁的阿三见状脸色一变,伸手就要去抢,那老翁身体一晃,避了开来,说:“好啊,怪不得这样扭扭捏捏的,原来是你自己想吃。”笑了笑,又要张嘴去吃,这时,身边的女儿叫了一声:“爹爹别吃,有毒!” 那老翁一愣,看着面前的猪项rou,忽然脸色一沉,说:“是曼陀罗?” “是,”那女儿点点头。 两人一问一答,一旁的阿三却已经脸色大变,趁着老翁不注意,一把把rou抢过来,冷冷地说:“你这女子好生无礼,我家主人好心请你们吃东西,你却这样胡言乱语?”那女儿冷笑一声,说:“既然是这样,这块rou就让给你吃了。” “这rou掉在地上,已经脏了。”阿三说。 “那好,”那女儿说:“你再去割一块脖子上的rou来吃。” “我早就说了,我家先生最爱项上之rou,”阿三说:“我身为下人,怎么能夺主人之美?” 这时,从刚才起就沉默着的书生开口了,“无妨,你就依这位姑娘所言。”语气却很是强硬。阿三转头看向他,说:“先生忘了,阿三是个胎里素,不吃rou的。” 那书生唔了一声,又看向阿四,说:“你吃。” “是,”阿四回答的很干脆,“这女子真是莫名其妙,这rou是我亲手烤的,怎么会有毒?”说着割下一片猪项rou,大口咀嚼,一边吃一边说:“好吃,好吃,香死个人……”没过一会儿,就把一大块rou都吃完了。阿四打了个饱嗝,拍着胸脯对父女两人说:“你们看吧,这哪里有毒了……”说着说着,突然就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微笑,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妙的事。过了一会儿,竟然手舞足蹈起来。 “阿四,你疯了么?”那书生叫着。 又过了一会儿,阿四突然停下了动作,跟着仰面栽倒。那书生面露惊骇,但随即就镇定下来,走上前将阿四翻转过来,只见他七窍流血,已经死了。 一旁的庞师古见了这番情景,伸手就去抠喉咙,大口呕吐起来。 “看来还是曼陀罗的种子,不然没这么厉害。”那老翁说。 那书生这时的脸色却变的寒冰似的,对一旁的阿三说:“这项上之rou还有很多,你也吃一些。” “我说过我是胎里素,这可没说谎。”阿三冷冷地说,一直弓着的身体突然直了起来,目光也变的狠戾,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他转头看向那女儿,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少女缓缓地说:“奴家小时候与我爹种过曼陀罗,熟悉它的味道。你虽然用了其他的香料来掩盖,却也瞒不过奴家的鼻子。”那老翁说:“乖女儿,还是你鼻子灵,我一时贪嘴,竟没闻出这味道,差点断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