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残灯无焰影幢幢(下)
酹月面上不抑制的一白,纵然是隐匿在幽绿的池水中,凤池吟仍是瞧得清楚,心头顿时软了。“酹月……”他向她伸出手去,“过犹不及,化生池水虽能医伤续命,却也不宜久浸,来。” 酹月却固执地半垂着脸颊,不肯望他,直到他蓦地扬身而来,足尖只微微一点,漾开一个小小涟漪的同时他已倾身向她,只一个探手便将她整个抱出水面。她尚未来得及惊呼出声,眼前便是一花。仿佛是大片的云彩迎面笼来,又仿佛是成群的白色蝴蝶团团展翅,她睁大了双眼,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就见一袭通体纯白又以冰蚕之丝绣着大片雪蝶的银霞罗只哗啦一声便将她犹然滴水的身子轻轻裹了起来。 再一个轻点,凤池吟抱着她便落在了距离池塘不远处的紫檀水榭之中。靠着白玉栏杆站定,他温和望她。“等下随我去见父皇母后,女娲石的事,还要向他们两位老人家请教。” 她抬手握紧了衣裳的襟口,一时讷讷,却终是忍不住开口。“葬月她……不是妖蛇!”她是我meimei,是我的亲生meimei。纵然在盛怒之时也曾对她以妖孽怒斥,是……她终究是她血浓于水,唯一的meimei啊。 凤池吟沉默不语,抬手却自一旁红桐木架上搁着的鎏金古纹水晶小罐中捏出一把碎米,簌簌地洒进一侧澄湖中,锦鲤如云而起,争相食之,一时好不热闹。静静看了片刻,凤池吟镇声开口:“女娲石如今在她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又兼具妖仙两家之所长——酹月,你护她一时,护不了一世,何况她现在连你都伤,早已是失了本性,彻底堕入魔道了。” “我一定会让她把女娲石拿出来!”酹月执著而坚定的眸光闪动着异常的炽热,“凤池吟,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只这一桩——你……答允我,好吗?” “酹月!”他攥了攥拳,虽然知道她是顾念母亲留下的那点骨血,顾念葬月与她终究是亲生的姐妹,是一向孤高而冷清,方才还一心要与他撇清关系的酹月居然会为了她开口求他!他心底一时反复,竟不知是喜是悲,好半晌,方涩涩道:“纵然神道肯睁只眼闭只眼,她如此嚣张胡来,只怕魔道也未必容得下她!还有人道,除了你女娲一族,敦煌山的飞天、西昆仑的散仙,还有终南山的修道之人!他们又能容得下她么?酹月,你不要糊涂,难道你要为了乱世祸水与六道为敌?你只是一人之身,纵然有伏羲琴在手,倘若果真激起众怒,定是九死一生!” 酹月素白如雪的手掌紧紧地攥着襟口,那雪色的一抹竟似与那霞罗深深融在了一起。闻言神色如旧,丝毫不为所动,转身仰面望着西天那一抹灿金色的霞彩,她无声一笑。“你们都说葬月是乱世祸水,我只知她是我自幼一同长大的meimei。三年前我救不了她,她才会被妖蛇族抓走。三年后,难道还要我眼睁睁看她被六道追杀?凤池吟,你的话没有错,是抱歉,我做不到。”回身望了望一脸静默郁郁的凤池吟,她浅浅一笑。 “你尝说我大爱世人,连自己都抛在一边,如今我却为了胞妹想要逆天行事,这不是我的仁慈而是我的自私。对我来说,葬月是比我的性命还重要的一个存在,为了保全她我以放弃自己的一切——凤池吟,九死一生,又何妨呢?” 一句九死一生又何妨。让凤池吟生生一口气息梗在了喉间,抬起手便要恨恨撅上面前那白皙修长而又纤弱的脖颈,把自己心头的愤恨与不甘通通宣泄个干净。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再握,然而在对上那张安静而固执到令她心头顿生痛意的脸庞时,猝然流失了所有的气力。背过手去,他静静转身走开。“算了,此时暂且按下。我带你先去休息。” 三日后。 冗长而一眼望不见边际的长廊,雕栏玉柱,云雾缭绕,蜿蜒蔓延的九凤浮雕,流云彩羽,雍容华贵。缓缓行来,高大的金梁玉柱一路掠过,在琉璃晶灯的映照下,每隔一段玉阶便会投下一片略略晦涩的光影,像赤子身上的一块胎记,白绢之上一处斑驳,映入眼底,无端惆怅。净月在远远的黛蓝色天空中半掩半露,昼夜不明的时刻已经过去,而那扶桑山顶更是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凤鸣瑞声。 在一处直耸云端的金梁宝殿前停下脚步,才要入内行礼,一名紫衫白裙的少女忽然打帘而出,一阵环佩叮当,那少女在酹月身前站定,望着凤池吟粲然一笑,“见过殿下。” 酹月见她生得娇艳人,因着身形娇小,便如童稚幼女一般惹人怜爱,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但见她一头乌墨墨的长以着粉紫色的玉索松松挽着,斜斜簪一丛粉白相间的粉莲,水露尚凝,人面桃花,尤其一双水瞳竟是深深的紫色,那水漾的两颗瞳仁,似极了盛放在水晶杯中的紫葡萄,不经意望去,竟于瞬间似被引去了神思,堕入无边的暗夜之中。她心头一震,忙低眉敛目,恭敬道:“酹月有事要求见九凤娘娘,还请姑娘代为通报一声。” 话音甫落,便是一阵毫不掩饰的娇笑传来,那少女抬手掩着嘴唇笑得眉弯如月,花枝乱颤,鬓边歪歪簪着的一丛粉莲被她信手摘下,拈在指端细细地把玩,而那一双幽漾如玉的紫瞳更是软软睨着酹月,顾盼流辉,在大亮的水晶烛台旁望去,如有雾生。她半咬着嘴唇,也不开口,却把手中的粉莲一瓣一瓣扯落,直到那莲心上只剩一瓣嫣粉,她眼波微动,跟着便咬指叹道:“呀,好惜呢,竟是不见……” 酹月不知旧里,微微一怔,却也不曾色变,只敛衽一礼。“若有不便,酹月改日来访。告辞。”说罢便要转身。 “酹月。”凤池吟一把拉住了她,没有开口,他只上前一步凌空一挥,一道金芒闪过,那花瓣尽落的粉莲便整个化为了齑粉。“让路。” 那少女怔怔望了望掌心中那一堆齑粉,呵呵一笑,轻轻掸一掸手,一双桃花眸在凤池吟冷凝的面色上一个流转,唇畔更有笑意顿生。“殿下,这是娘娘的规矩,与奴家无甚相干呢。” “莲舞,别把你耍弄愚蠢痴人的手段也用到我身上。”凤池吟淡淡启口,“我有要事要见母后!” 那名唤莲舞的少女闻言这才微肃了神色,睨着凤池吟,神态虽是肃穆,却无半分恭谨,瞧着倒似半点也不曾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凤皇子放在眼底。“呵,奴家不知殿下有何要事,奴家只知,娘娘凤口玉言,若镜水莲生单瓣,则今日,万客不见。殿下,您又何必明知故犯呢?” “滚开!”凤池吟一双狭长的眸子精光暴闪,袍袖一挥便是一道戾气疾扑而去,那少女与他相聚如此之近,眼看根本避无避。 “住手!”酹月忙抬手结起咒印,于瞬间在那少女身前聚起护体结界,同时弹指激出一道雪芒,在半空中与那道戾气生生相撞——眼前瞬即一黑,踉跄着退出两步,她抬手按住了心口,不动声色咽下了喉中疾涌而上的一口腥甜。“凤池吟,不要这样。”静静开口,推拒了凤池吟亟欲上前看她是否受伤的举止,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瞳微一掠过那少女面上,却见她微微眯了眼打量着自己,那紫瞳中有着窥探,有着诧异,然而更多的却是她看不分明的情绪。突然,她足下一掠蓦地闪身至她身前,伸手扶住她的腰肢,如花玉容上是清晰的忧心与诧异。“你受伤了。” “你……放手!”酹月身子一紧,那少女柔若无骨的手臂自她腰上一个轻环,她整个人便被她身子紧紧贴住。她心头一紧,委实不惯与陌生他人如此肢体相接,纵然对方只是一名看似柔弱而无任何威胁的垂髫稚女。不动声色地推开她,再望一望一脸雪色的凤池吟。“既然今日不巧,那我改日再来便是,何必妄动神力,伤人伤己?”凤池吟虽然一直装作若无其事,是她怎会不知,非试炼者擅闯画壁之森必会受创,何况他后来甚至强行将她带出画壁,纵然他神格甚高,只怕也免不了一番苦楚。 凤池吟眼中神色微动,却是哼了一声,扭头便自顾自向着大殿深处走去,未料才刚走到内殿门前,他便猝然轻哼一声,生生止住了脚步。酹月一怔,凝目望去,却见那通往大殿深处的一条玉色甬道与外殿相连处不知何时竟多出一道莹紫色的结界,流光碎玉,华光映人,却光刀影剑,暗藏杀机。 凤池吟一步受阻,目中登时涌出愤然之色,更是不解因何母后会在大殿内设下如此之强的结界。他微一阖眼,抬手便聚集神力打算硬闯,却被一只柔软而微凉的手掌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别。”酹月目中有忧色浮动,阻止了凤池吟不理智的举止。她身为女娲后裔,自幼学习结界的使用与辨认,自然能看出眼下这道结界算是六道之中道法极强的时间结界,流殇阵,阵眼为上古神器之一的昆仑镜。要想打开这道结界,除非能够持有另一件与昆仑镜法力相当的上古神器,并至少具备五百年以上的修行。一时心中很是惊诧莫名,万分不解为何这九凤娘娘于自己行宫之中也要设下如此防备高深的流殇结界,只怕这整座扶桑山中断无一人能够擅闯阵内了。 将自己的推断告诉了凤池吟,在他同样惊诧莫名的眸中看到自己的无奈何。她持有上古神器伏羲琴,是纵然算上她在母亲腹中的年岁(女娲诞子,怀胎三年。)以及天台山月池赋予她的灵力,她的修行也只不过堪堪百年。凤池吟虽有足够的神格与修行,然而却无法使用一世只认一名宿主的伏羲琴。万事俱备,唯缺东风,眼看这流殇阵他二人是万万也开不了的。 凤池吟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一时愤恼,才要不顾一切再次强闯,却见那道莹紫色的结界蓦地大亮,紫光冲天几乎晃得他一时眼盲。他正要全神戒备,那大亮而紫光缭绕的流殇阵蓦地自中而裂,跟着便出现了一个足够一人进入的裂缝,与此同时,一道略略低沉,却如梵音绽落一般动听的声音幽幽传来——“不知是女娲娘娘后人来访,有失远迎,姑娘,请进。” 听入耳中,酹月竟是心头一恸,只觉那声音中似蕴着无尽的苦楚与悔恨,直让人几乎便要流下泪来。她心头一怔,仓促抬头看了凤池吟一眼,口中应道:“谢娘娘拨冗赐见。”抬脚才要踏入,便被凤池吟一把拉住。 “母后,孩儿求见。” 微微的沉默,那道声音再次幽幽传来。“池儿来得正好,听说今夜将是母后那几株望舒荷三百年来首次开花的大喜日子。池儿一惯纯孝,此番若是无事,不如便去为母后一等花开,如何?” “母后……”凤池吟有些微的迟疑,明知母后此举只是不愿让自己与酹月一同进去的托词,他一惯纯孝,对母后的吩咐从无违逆,此番只一个犹疑,便见酹月已踏入结界。“酹月!”他急忙上前,然而只一个眨眼,那道裂缝已猝然合拢,白色的一道身影瞬间消失不见,流光浮动,轻易便灼伤了他的手掌。 他怔忡后退,眉头蹙成了一团。“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母后她何至如此?!” 悄立在他身后五步处,只静静观望着面前一切一声不吭的莲舞却突然轻叹了一声,在他恼怒的眼神中掩唇轻笑。“怎么殿下不知么?” “今日是……三月三呐……” 作者有话要说:lo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