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长安在线阅读 - 第63章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第63章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出了洛阳,一路往南。【】沿途,遇见许多灾民,有褴褛的老人,有骨瘦如柴的青年,有面黄肌瘦的妇人和嗷嗷哭着的孩子。一场水患,江南多少家庭被冲散,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

    沈长安亲眼见了啃着树皮的老人,也见了食桑叶的孩子,更有甚者,以土当饭!路旁,那一双双眼睛看着车队从他们身边经过,却是麻木没有焦距,只有孩童双眼还带着期冀,然后看着马车离去,又再回到失望。

    郑苏易吩咐了车队上下,谁都不许与灾民有任何言语或肢体的接触,更不许一时心善赠吃食给灾民。并不是真的狠心,实在有一便有二,一而再再而三的,车队的粮食根本不足以应付成千上万的灾民,到时候反而给自己惹了灾祸。而一切救灾举措,还得等到了江陵再说。

    都说近乡情怯,沈长安却有些近乡胆怯,一路流散的灾民,让她难以想象此时的江陵城该是什么样子,那座屹立在南方的百年老城,曾历经了多少沧桑,却又一次迎来灾祸。

    车队没有往东城大门入城,而是选择绕去了西城,一是免去江陵百官的迎接场面,二是因为百年的沈宅坐落在西城。

    江陵城内的境况,要比沿途看见的惨状好得多,据说,长江决堤,江水泛滥却独独在江陵城前面打了个弯,是以周边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却没有殃及这座百年老城,也让人不得不佩服老祖宗们当年择地建城的智慧。

    马车进城不久,便停在了一座老宅院前面。沈长安一直以为她们到了江陵,会住在府衙里,她从来不敢想,经历过十八年前的那场灭门屠杀,江陵还会有沈家的一席安身之地。

    苍劲有力的沈宅二字高挂大门之上,匾额的漆色却是崭新,想来是郑苏易特地命人重做的。门口的巷子里,洒了一地的杏花,抬头,原都是从沈宅里飘出来的。她记得阿娘说过,江陵老家里种了许多杏树,每年春天,一场风吹来,洋洋洒洒的杏花飘落,如一场花雨,却不怕沾湿衣裳。

    “宅子空置了十多年,却不想这些杏花仍旧长得这么好,每年开花,再落败,竟与主人无关。”

    沈长安感叹说着,跨过门槛,走进了宅院。院子很宽敞,里头正有个老仆在打扫着庭院,见有人进来,赶紧上前:“屋子都收拾妥当了,大人和夫人可以住下。”

    沈长安看着郑苏易,他却只是笑笑:“我想你比较喜欢住在这里,便自作主张了。这宅院空置了十多年,虽然大,但因为是罪臣的旧宅,没有人敢住,是以破败荒芜了许久。里头的东西当年抄家时都搬空了,我让人先一步过来把这里简单修饰一新,便当做礼物送给夫人,夫人可喜欢?”

    沈长安抿着唇,点点头。这里于她而言,很是陌生,她是第一次来江陵,也是第一次踏进沈家老宅,心里虽有些复杂,却还说不上有什么特殊感觉,但她想,若是阿娘瞧见这番光景,肯定要感动得落泪的。阿娘在这儿生活过,她曾多次提及,最喜欢江陵的杏花和荷塘。

    “后头有一方荷塘,也没有因为园子的落败而枯竭,据说长着不少荷叶,你闲着无事可去瞧瞧。”郑苏易这般说着,好似知道沈长安的心思。

    “阿莲,把你家小姐的东西都收拾到东苑去,我们得在这儿住上一阵子,这宅子许久没人住过,东西都不齐,你按着你家小姐的喜好收捡屋子时,若缺了什么,再去添置。”

    “不必了,也住不上几日,一切从简,日子能过就行。”

    沈长安拒绝着,郑苏易也不置可否。一旁的阿莲则走到马车后头,兰生正指挥着下人们卸下箱子,她跟在一旁帮着忙。只沈燕一个人呆呆看了看这宅子,再看着前边的夫妻俩出神,大人竟那样有心,她在歌舞坊多年,看过形形色色的男人,都是一副薄幸嘴脸,郑苏易,却与他们有不同。

    “一路乏了,夫人先进屋子休憩,为夫得先去趟府衙,还得去受灾的地方走一圈,你无需等我一起吃饭,今日定会晚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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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长安这一觉睡得久,再睁眼,竟是酉时。好在不是冬日,否则天都要暗了,如今还能借着点夕阳的余晖,观赏园子。

    走了一圈,突地听见院子外头传来吆喝声,男子的声音带着腔调,沈长安听不太清楚,只觉调子好听,有着江南的风味。顺着声音,从后院小门出去,果真瞧见了郑苏易说的那一方荷塘。荷塘里的水干了许多,一些三十来岁的汉子正弯着腰在荷塘的泥泞里不知在摸索些什么。

    日落西山,正是晚饭时间,陆陆续续有一些妇人提着篮子来送饭,见丈夫还没有忙完,就站立在一旁等着,专注地瞧着自个儿的男人,带着笑意瞧着他们干活。

    今年由于水灾,许多田里颗粒无收,稻米吃不着,只得打着荷塘的注意,这个季节,即便荷塘的藕还没有完全长好,也得先挖出来解决一家人温饱了。

    男人们忙活完,扛了一大堆良莠不齐的莲藕上来,已有妇人赶紧上前替他们擦拭汗水,并送来一碗水喂着喝,男人喝完水,手臂往嘴角豪气一抹,偶尔低头和妻子耳语几句,之后两人再一起笑开。那样的场面,不过寻常百姓的生活,虽有苦累,沈长安却看着极为羡慕。

    那一刻,沈长安似乎明白了阿娘临终的最后一句话,阿娘这一生其实从未有恨,她心中只有满满对女儿的爱,她让长安回的家,不是长安城的南平王府,而应该是江陵。这座朴素的南方城镇,没有那么多的利益纠葛,长安可以简简单单过这一生,嫁个普通男人,随着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再养一些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惜,那时的长安执念太深,心中太多凄苦,又有太多渴望,永远也不会明白阿娘的心思。

    站在这样的蓝天白云之下,过往的仇恨,真的会渐渐淡去……

    太阳已完全落山,天将黑未黑时,在阿莲三番四次的催促下,沈长安才肯回来东苑用晚膳。

    一个人吃饭,食欲并不太好,只吃了一点点,便要阿莲收拾桌子。阿莲抱怨着小姐吃得太少,正想再劝劝,却赶上了郑苏易回来。

    郑苏易回来时,天已经全黑,借着烛光,沈长安瞧见一个满身泥泞身影走近,青色的长袍塞在腰间,袖口高高挽起,两支裤腿也卷起来了,却是一高一低,脚上染着污泥,两只鞋子却被提在手上。

    那时的沈长安正喝着茶打算漱口,一个不忍,口中茶水全部喷出,在郑苏易原本狼狈的衣服上,再添了一笔。

    他如今这模样,和刚才荷塘里的男人们倒是很像,只差没有光着膀子了。沈长安忍着笑,赶紧吩咐了阿莲去给郑苏易准备热水,再拿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

    郑苏易一屁股坐在桌前,看着阿莲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饭桌,很是满意地拿着沈长安刚刚用过的碗筷,不管不顾地大口朵颐起来。

    “你也不嫌脏,先换了干净衣服再吃饭!况且饭菜都凉了,正好热一热。”

    “不用,以前在战场上,浑身是血时,也是那样坐在黄沙里肯干粮,那时候更是不堪。如今有口凉菜吃,已是比江陵的百姓幸福多了。”

    “兰生呢,竟然由着你弄成这般?”

    郑苏易没有抬头,只无关痛痒回着:“我让他去查些事情去了。”

    “查水患起因?仅仅一场春汛,竟能让河坝决堤,莫不是有官员中饱私囊了吧。”

    郑苏易没有回答,只是埋头吃着饭,饭菜虽是冷的,却看郑苏易吃得香甜,一碗饭很快见底,足见他饿得慌。看着那样的郑苏易,让沈长安笑出了声。

    郑苏易不解,抬头看着她的笑颜,板着脸道:“这么好笑?我可是走了一圈堤坝处,累得不行了!”

    “呵呵,你这模样,让我觉着我是个等着丈夫从农田里归来的普通农妇。”

    郑苏易看着沈长安,道:“自从出了长安城,总能见着你笑,今日尤其见你眉眼全是笑意,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不知道,但,相较于长安城,这里确实轻松一些,长安城里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算计,人心都隔着厚厚一层的,看不清楚,包括在长安城里的我,和你。”

    郑苏易没有接话,继续低下头默默吃着饭。

    “我们这一回在江陵,得待多久?”

    郑苏易反问沈长安:“你想待多久呢?”

    沈长安笑笑:“不该是夫唱妇随么,水患治理应该不需太多时日的。”

    正说话,沈燕端了热菜上来,摆在了郑苏易面前。郑苏易只当没看见她,对着沈长安继续道:“江南天高皇帝远的,鱼米之乡把这里的官员都养得脑满肠肥,一个个就等着赶紧治了水患,把我这个瘟神送走,不过,既然夫人喜欢这里,咱们就慢慢来,多住上些时日也好。”

    “嗯,我又不急,在这里倒是挺好。”说完嘱咐沈燕道:“你去瞧瞧阿莲的热水准备好了没有。”

    待沈燕退开后,沈长安才又说着:“当今皇上登基还不满一年,便遇天灾,若再有一场*,这江山,又是风雨飘摇了。”

    沈长安说话的时候,正巧看着外头漆黑的夜空,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是以并未注意到对面郑苏易愈发凝重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