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
黄宝果真被抓，会怎么样？ 虽然常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但叱咤风云大半辈子的佐佐木石根，做梦也想不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令他措手不及、令他恼羞成怒、令他生不如死。自东亚饭店被刺，他就成了仇敌们的笑话。吃喝拉撒睡样样不耽误，但四条腿成了摆设，连一根手指头也不能动。 若不是脑袋勉强还能用，他基本变成一段货真价实的rou轱辘。晚上在护士的照顾下洗澡时，看着泡在热水中的自己，老迈的身躯、日渐萎缩的四肢、干瘪松弛的肚皮，佐佐木石根起初往往不相信这个身体是自己的，待他强迫自己相信以后，有哭泣的冲动、往往有自杀的冲动、往往有杀人的冲动。 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牛叉呀！没有人能理解他失去行动能力以后，是多么怀念以前的日子！他常常坐在浴缸里，面对镜子，在护士的注视下咬牙举起双臂，也不怕丢人瞪着昏花的老眼看着，两条无力悬垂的前臂，像丝瓜一样。 而双手，犹如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 谁能知道，这双手曾经十指修长有力，攥拳无坚不摧，挥刀就能杀开一条血路，握枪可算天下无敌。如今，唉，可怕的如今，双臂从肘部往下完全是多余的。 而两条腿，曾经驮着他走过千山万水，越过浩瀚的太平洋，在中国的土地上纵横驰骋。如今，唉，可怕的如今，自膝关节往下，骤然缩小，像从小得了脊髓灰质炎，同样完全没感觉。 rou体的痛苦可以忍受，但精神上的打击实在太大。 每逢此时，佐佐木石根就会紧咬牙关，发誓只要抓住刺客，绝对不会弄死，而是要带在身边长久地折磨。要把自己遭受的每一分痛苦，成百上千倍地还回去，叫刺客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当午夜失眠时，佐佐木石根会定定地望着窗外，阴狠地设想未来该使用怎么缺德的招数折磨刺客。首先必须活捉，抓到后马上请医生体检，一定要保证刺客健康，尤其重要的是感觉敏锐。然后，然后嘛，嘿嘿。想到这里时佐佐木石根会吊着嘴角，发出瘆人的冷笑，即使阎王爷听见他的笑声，也会浑身打哆嗦。 先剃掉全部头发，拔掉舌头，敲掉牙齿，抠掉眼珠子，割去耳朵，砸烂鼻子。一句话，把刺客的脑袋变成一个馒头。接下来开始玩真的，每天派人锯掉刺客一节手指，慢慢锯，尽可能少地锯，一毫米一毫米地锯。锯完一根换另一根，都锯完了就开始锯手掌、手臂、胳膊。 锯到膀子时停止。 从脚趾头开始再来，直到把刺客的躯干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附着的零件为止。畅想到此时佐佐木石根会变得异常激动、异常解恨、异常开心，仿佛刺客已经变成他眼前的一段rou轱辘，吃喝拉撒睡一样不耽误，但看不见听不着说不出走不了，他暗中发誓，在自己死去之前，一定要保证刺客活着，每天看着解闷。 以前，鸠山寿行曾找过医生，对佐佐木石根进行心理干预，怕他走火入魔彻底变态。医生诊断后指出已经不正常，强烈偏执，但也没法子。沈春丽听护士说起过，佐佐木石根时常自言自语，不经意间会流露出对刺客的痛恨，也流露过将来如何报复。 永远不要低估佐佐木石根的残酷，某种意义上说，他早已经不属于人类，战争把他蜕变成人形的魔兽，他内心积聚的暴虐邪恶，比野狼、鳄鱼、毒蛇加起来还多。动物毕竟只有饥饿时才会本能地血腥攻击，吃饱后基本不会撒野。但佐佐木石根不同，一辈子打着为国家民族的旗号，以作恶为追求，仅仅为了一丝快意就能这么干。 想到黄宝一旦被捕，沈春丽往往毛骨悚然！她甚至不敢闭上眼睛，害怕脑海中出现的恐怖画面。即使现在面对渡边贤二，她也浑身冷汗淋漓，绝不能让佐佐木石根的阴谋得逞！一切说起来轻巧，其实现在的沈春丽，已经紧张得快窒息啦，过去的一幕幕不停地在脑海中闪烁。 王哲豪迈一死！ 却没料到给黄宝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破绽，准确地说是灾难。东亚饭店！雪山营地！杀别列佐夫斯基！从头至尾参与这三件事的人，只有沈春丽，渡边贤二和黄宝、王哲，现在王哲已经牺牲，本以为太平无事，想不到渡边贤二居然慢慢分析出来。 今天破例邀请她，是否也嗅到了她的共产主义味道？看起来不像。一目了然的事渡边贤二为什么没有联想？沈春丽根据经验判断，渡边贤二还没有向上面汇报，否则依佐佐木石根或者鸠山寿行的狡猾和精明，马上就会确定渡边贤二的分析绝对符合实情，自己肯定早就被关进大牢，甚至黄宝也遭遇不测。 可是渡边贤二为什么不汇报呢？ 情报工作首重时效，甚至可以说时间是情报工作最大的敌人。刚来上海时，沈春丽预判小鬼子将调整战略，会南下。黄宝当时激动得差点给她鞠躬。如果沈春丽指出，则狗屁不值。所以，无论多么机密的消息，过了有效期还不如报纸上的花边新闻有价值。 资深如渡边贤二，岂会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 发现黄宝是东亚饭店的刺客！对整个日本情报机关来说或者无足轻重，虽然东亚饭店刺杀案轰动一时，大佐西村佳彦死翘翘、大佐松井义雄严重脑震荡、少将佐佐木石根彻底报废，但东京大本营为之震怒的原因，在于此案太丢脸，堂堂满洲国首都，大日本帝国的三名高级情报首脑被刺，实在让天皇下不来台。 至于说到案子本身，关东军经过仔细研究，认为没有政治寓意也没有军事阴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狐狸夜路走多了碰到鬼，一个突发事件。如今渡边贤二孜孜以求，终于发现了刺客黄宝，也无非一刺客而已，抓起来问问，该杀杀该剐剐，没什么惊天动地的。 但这一发现对佐佐木石根来说无疑于晴天霹雳，无异于山崩地裂，无异于在回光返照之前抓取到一根稻草，能否救命先别说，至少是心理安慰。差点摧毁他一生的刺客，居然他老朋友、纳粹忠实信徒、德国驻上海情报头子沃勒尔的助手，太匪夷所思啦！ 渡边贤二把这么重要的情报藏在心里积久不发，实在有违常理。难道是根据所有现象进行推断，没有真凭实据导致不自信绝非如此，小鬼子抓人，只要不怕费力气哪管什么真凭实据？沈春丽略一琢磨心中豁然开朗，也暗自松口气。 怀疑黄宝却没有上报、怀疑黄宝却没有怀疑她，绝不是因为渡边贤二愚蠢，而是他自己也被卷入其中！一路通百路通，瞬间破解了这个死结的沈春丽顿时豁然开朗，立刻把恐怖抛到九霄云外，着手思谋帮黄宝脱困的法子，她相信，凭此至少可以拖一段时间。 到底发现了什么破绽？ 只要稍微回顾一下历史就不难理解渡边贤二面临的窘困。 论及渊源，他本人与黄宝认识更久、合作更深、友谊也不同寻常。还在长春宪兵队长任上时，他便与黄宝合作鸦片生意、帮沃勒尔招募白俄、收购东北山货。 如果他把黄宝涉案的事详细汇报，佐佐木石根反问：为什么以前没有察觉？怎么回答？更要命的是，长春市的情治由他全权负责，东亚饭店的警卫工作由全权他负责，黄宝持假证件出入自如，暗中协助的王哲又是宪兵队便衣，追究起来渡边贤二已经不是失职的事简直是引狼入室、助纣为虐。 深受其害的佐佐木石根岂能放过他？ 站在佐佐木石根的立场再往深处联想，别列佐夫斯基意外死亡，会不会也是黄宝与渡边贤二合作的结果？照此推理，渡边贤二被打成苏联间谍都有可能，不但邀不了功请不了赏，搞不好还会因为重大发现把自己折进去，自己配药自己吃，自己给自己挖坑！他怎么肯？ 直接上报佐佐木石根肯定讨不到好处，如果通过松井义雄哪？渡边贤二反复琢磨过，也不行。一旦松井义雄得知详情，狂妄之极的他保证不问青红皂白，立刻开始抓人。黄宝是沃勒尔的亲信，沃勒尔与佐佐木石根长期秘密合作，谁知道里面有什么难以言表的勾当，到时候搞得大白于天下，不但得罪了佐佐木石根、沃勒尔，没准还影响德日合作。 如此巨祸渡边贤二哪敢背黑锅？而且松井义雄绝对不会怀着为佐佐木石根报仇雪恨的心，而是怀着打击佐佐木石根的念头，渡边贤二到时候成了两大巨头恶斗的道具，谁输谁赢他管不了，自个儿遭罪倒霉他如何甘心？ 除了松井义雄，身边其他人都指望不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渡边贤二翻来覆去琢磨，最终看中沈春丽。他不白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回忆一遍，马上意识到沈春丽也被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