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鸣冤
次日,白秀才戴了浑脱幂离,素衣乌履,混迹入市。【】他手中托了个水钵,鲤鱼在钵中吐着泡泡。 知州衙署外贴了告示,道曹陈氏溺夫证据确凿,当秋后问斩。 白秀才几乎没把告示撕个粉碎。他三步两步走向鸣冤鼓,却见有个小小身影掂着脚在那用力击鼓:咚!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打在人心上,砸得rou疼。几个抄水火棍的公人突然冲了出来,挥棍毫不留情往她身上招呼:“快滚!快滚!再来闹事,休怪差爷们不客气!”“那等妇人生的,能是什么好种!”“克死亲爹娘的,少来寻晦气!” 曹媛噙着泪,脸憋得通红,硬是不肯落泪,任身上杖打得厉害,双手仍是不停:咚!咚!咚!每一声都是哭! 公人拿棍打她的手,白秀才看不下去了,冲上前叫道:“住手!差爷,手下留情!”他把水钵护在怀中,拼着肩背挨了好几下,去捉曹媛的手:“好汉不吃眼前亏,走罢!” 曹媛一看到钵中的鲤鱼就明白了,乖乖地松开鼓槌,随他出了人丛。 白秀才望着曹媛满怀希望的眼眸,心下暗暗叹气。他小声劝慰道:“莫慌莫乱,也莫惹事,此事自有结果。” 曹媛惊喜万分:“真的?!我mama有救了?” 白秀才只得点点头,轻轻推她一下:“去罢。”他怕下一刻就要因为撒谎羞愧而死。 曹媛缓步走入人流,频频回望。等她第五次回头的时候,路口手托鲤鱼的水仙已经消失了。 到底怎样才能帮曹媛的母亲雪冤呢?白秀才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鲤鱼想了想:“上次我们是扮鬼吓唬江匪的,这回也扮鬼吓唬知州,成吗?” 白秀才听笑了:“知州家里多的是人,夹枪带棒武艺高强。我一个孤鬼,哪是他们的对手?到时候假鬼弄成个真鬼,你和谁作伴儿去?” 鲤鱼忙说:“那咱别管了!在江里头,小鱼儿遇上乌鳢精,只有逃命的份儿!本来就是吃小虫小藻的,哪能管吃鱼吃rou的耍横啊。” 秀才愁眉:“走不得。” “为甚?” “人有句老话: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若没看见,也罢了。既然看见了,哪能甩手就走?” 鲤鱼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娇憨地说:“装鬼或许有用,做坏事的鱼都心虚。我去年欺负了一伙小鲥鱼,就心虚到现在,再见到大鲥鱼就怕怕的。” 白秀才笑道:“这些昏官脑满肠肥,经律不通,只对鬼神还有点敬畏,我若不好好消遣他,也白当了这个假神仙了!” 夜里白秀才就摸进了官署。当然不是从大门进去的,鲤鱼背着他,游进了通向官署荷花池的水渠。白秀才披头散发,把脸涂得青黑,穿了曹媛父亲落水时穿的那种赭衣,身上零零落落沾满淤泥水藻,水淋淋地从池中起来,活脱脱一个水鬼。 当晚乌云蔽月,只稀落几颗小星。小风嗖嗖的,柳梢上呜声不断,真有几分鬼气。知州倒觉得挺有情调,出来喝着小酒,在池边柳下吟风弄月,搂着第十八房小妾,为升迁不利而伤春悲秋,念什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白秀才暗道:“这样的歌子给昏官念,作歌之人莫要气活过来。” 一阵狂风过来,柳叶横着飞,尘土一路飘。白秀才心头一动,蹭一下跳上岸,黑漆麻乌蹲在那,乱发里露着两个眼白。第十八房小妾吓得当场厥过去,知州两只手干柴一样僵着,直直坐倒。水鬼和知州就这样眼白对眼白瞅着,知州只觉得他尊臀下一股热,慢慢洇湿了。 水鬼突地一声嚎:“冤~~枉~~~冤枉~~~~我死得好惨哪~~~~~~~~~~~~~~~~~~~~”他一爪一爪爬到知州脚下,冷冰冰的爪子一把抓住了知州的脚,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流到知州腿上,嘶嘶地说,“那水里好黑,好冷啊……可人心真是更黑,更冷啊……” 知州浑身打抖,整个人魇住了似的,动弹不得。水鬼抓住他脚踝,狰狞地笑着,一寸一寸往水里去。那池边长满青苔地衣,滑溜得要命,知州的屁股轻溜溜地就滑了下去,咕一下整个人没在水里。水鬼一把卡住他脖子,将他脑袋托出水面,拿把水草塞他嘴巴,然后笑嘻嘻地脸对脸,伸出一根手指。 知州喉咙里呜呜直响,眼看着那根手指在他眼皮上抚摩片刻,又狠狠地戳在他额上,铁划银钩地写了个字。然后水鬼龇牙问他:“记住了么?!” 知州吱噜吱噜吐出污水,哑着出个气声:曹。 水鬼又恶狠狠写个字,问:“什么字?” 知州再道一声:“陈。” 水鬼就这样一字一字狠凿在他额头上,再把他摇一摇:“说!” 知州奄奄一息道:“曹……陈……氏……无……辜……” 水鬼桀桀地笑,直起身来,眼泪水儿都是血,滴滴嗒嗒落下来:“记住!不要以为作恶没报应。暗室欺心,神目如电!你黑白不分,关我发妻,伤我娇女,一笔笔都在阴司铁簿上记着呢!若不回头,你死后落到我手里,你猜会怎么着?”他又是泥又是血又挂着水草的脸几乎挨到知州脸上,嘘嘘地吹凉气:“你猜会怎么着?” 知州已经魂飞天外,偏生被水鬼两根指头戳着脖筋儿,还晕不过去,只能缩着脖儿瑟缩道:“壮士……好汉!我,我知错了!好汉埋骨何处?本官多多地给你烧纸……” 水鬼嘘着冷气道:“都是你治江不利,才会年年死人。我虽是自己失足死在江里,却要怪你!你还有脸抓我发妻,要将她问成死罪,好显摆你破案能耐!你该秉公办理,早早放了无辜之人,善加抚恤,嘉奖那沉江三日寻回父尸的孝女;再治理水道,化害为利,也是你青云路上一块石!” 知州连连作揖:“知道了,知道了!本官遵命!本官遵命!” 水鬼冷笑数声:“你有所不知,我死后化为厉鬼,正是水仙指点我来此寻你。今岁中元之夜,本有江匪在桃霞岭云烟渡设伏劫你,是水仙念你罪不至死,救你性命。如今他怪你恩将仇报,为官欺辱子民,叫我带话:再有行差踏错,天诛地灭!” 话音落地,水鬼奄然而灭。 知州冰凉地泡在水里,听到几步外一声水响,又吓得一抖。冷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喷嚏,战战兢兢爬上岸,一下子昏倒在呜呜叫的柳树下。 鲤鱼背着白秀才,悄无声息地滑进黑夜。它一直在笑,咧着嘴儿,乐吱吱的。 第二天,白秀才扮成个白衣术士,托着一只鲤鱼钵,来到闹市。鲤鱼一跃,比城里的三层酒楼还高,准准地落进钵里。连跃三次,安然无恙,惊得市中人纷纷围观,来请他预言休咎。白秀才拈着粘上去的三绺清须,摇头道:“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 人们叫道:“活神仙!您说个明白吧!小民愚钝,听不懂也没用啊!” 白秀才道:“州府大狱关了无辜之人,天神降怒,方令鲤鱼示警。若果真滥杀无辜,天降大祸,后果难料啊!” 闹市中顷刻炸了锅。“州府大狱乱抓的人还少吗?”“那次抓江洋大盗,卖菜的老六不是进去了?”“老杨家的恐怕早死在里头了。”“敢情是刚抓的妇人,丈夫溺死了的……”老少男妇纷纷往官衙涌去。术士消失在人流中。 曹媛来送水仙了。 她用衣裳兜了枣儿,来江边呼唤神仙。 知州重审此案,曹陈氏确无一点干系,已经被放出来回家养着。官府旌表了曹媛的孝行,还征召民夫治理水患。小小的水仙庙被百姓们修葺一新,香火旺盛。 小姑娘喜喜欢欢地叫着神仙,唤神仙和鲤鱼来吃枣儿。可江水茫茫,神仙在哪里呢? 红枣儿漂在江上,小姑娘在江边遥遥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