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平匪
喵神农一路往城西北跑去。【】芦苇起伏,小舟穿梭,一片片水域在他们眼前掠过。不是平旺湖,也不是蜈蚣湖。寅时已过,到卯时了。在哪?在哪? “西北边就剩大纵湖了。”白知县冒出一句。 喵神农已身在郊野,突然虎吼一声,变成一只吊睛白额大虎,流星般朝大纵湖冲去。白知县也恢复了原来大小,索性高高站到白虎背上,手搭凉棚,望向远方的一带水。 大纵湖是当年孝子王祥卧冰求鲤处,此刻浩渺烟波上却遍布杀气。湖心泊了当地一只用芦苇编织的芦舟,阿文绑得跟粽子一样,放在里头,身边满是硝石、硫磺、木炭,又浇上了麻油。 离芦舟左舷和右舷三十步远各有一条旗杆寨水匪的小船,船上备有火把、弓箭,就是准备烧给白知县看的。封三坐在更远处一条船上,想象着待会芦舟燃起,白知县却救之不得的惨状,呵呵大笑。他酒到杯干,将空杯递给身边女子:“满上!” 突然,脚下传来了缓慢而诡异的结冻声。 他低头一看,刚才还波涛起伏的湖水,此刻已经结了一层厚冰。 酒杯啪地砸在冰面上,摔出一道白痕。 “怎么会?!”他惊惶站起,连连后退,几乎要摔出船去,“才五月呀,怎么就结冰了!” 整个大纵湖都变成了一面银镜。 暮春和暖的风吹过冰面,芦苇丛中,走出了一只白虎和一个身穿青色官袍的青年。他们踩着坚冰,径直向湖心的阿文走去。 阿文努力吐掉嘴里的布条,大叫起来:“主人,别过来!有埋伏!” 白知县看到了旗杆寨的水匪,旗杆寨的水匪也看到了他。 白虎和白知县径直走过去。 “快,快!”无数个火把丢向了芦舟。 白知县手一指,芦舟两侧突然涌起两道直冲上天的水墙,将火把阻住。 但芦舟上毕竟浇了厚厚一层油,油满溢到冰面上,火苗一蹭,还是着了起来。 “好,烧啊!烧大点!”封三拍大腿叫道。 火苗窜上了阿文的衣衫,可他还被浸过水的粗绳绑着,只能像条虫子一样火里扭动。可他依然叫喊着:“主人,你快走呀!” 白知县充耳不闻,一头冲进火里,将他从火里捞了出来。 “放箭!”“放箭!”喽啰们惊叫着。带火的箭镞一支支向火光中的二人袭来。 喵神农用左右rou爪猜了个拳,左爪输了。“好啦,选左边,喵!”它说着,冲向左边的小船,一口咬住一个喽啰甩上了天,又咬住了第二个。 “老虎!”“有老虎!”喽啰们一阵鬼哭狼嚎,跳下船来。 白知县轻轻一跺地,他们扑下的地方又成了水面。喽啰们跌扑入湖,溅起老大水花,转瞬间就冻结实了,只留下脑袋和一两只手还在冰面上。 白知县笑道:“出门都不看黄历吗?今天忌沐浴!” 封三见大势已去,忙拿出一支烟花响箭来,要通知城东的宋衮、朱庸。 喵神农一个疾冲,撞在他腰上。封三摔了个大马趴,在冰面上倏地滑出十几丈远,可仍然举着引线冒火的烟花响箭。阿文离他不远,慌乱间一个懒驴打滚,用肚子压住烟花响箭,彩色焰火从他身子底下噗噗地冒出来,射在远处的石头上。 白知县赶上一步,一脚将封三踩住,将封三肚皮着地冻在了冰面上。 突然,阿文面色一白,痛叫一声。 白知县忙伸手将他翻了过来。阿文肚子上插着把牛角小刀,伤口洇出了血水。 就在这时,封三将重获自由的右手举向天空,一束焰火终于冲向天际。 “……”白知县慢慢转过头来,眼里仿佛燃烧着红光。 封三得意地大笑起来,可转瞬间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心脏狂跳,血液逆流,仿佛全身的血失去了控制。右臂突然抻直,像是整条手臂都泡进了冰水里,然后,手肘猛地扭向了一个诡异的角度。封三瞪大眼睛,望着手肘处的骨头茬子和手臂里结冰的血,发疯地嘶叫起来:“啊啊啊啊——鬼啊——” 白知县背着书童,跳上虎背,经过茫茫冰面,冲向湖岸浓郁的离离草木。 他身后,封三和几十个水匪都冻在冰里,只听见封三在发狂地嚎叫。 *** 划着小舟巡逻观望的钱小乙望着旗杆荡畔毫无动静的芦苇丛,拿出水囊,喝了口酒:“兄弟,一直没动静呀?县衙里的人就当真不救知州了?” 在他一仰脖的时候,小舟微晃。苏苗苗一掌劈晕他身后的喽啰钱小二,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手中亮出一物。钱小乙眼前金光一闪,他眼中的旗杆荡就多出了几条官兵船。这是苏苗苗的一件法宝——卫夫人《笔阵图》,能隐迹藏形,也能暂时变化幻象。 “啊呀呀呀呀!”钱小乙叫了起来,“来人啦,来人啦!”他一转过头,苏苗苗就变成了他眼中的钱小二,真正的钱小二却隐形了。 “钱小二”跟着他叫唤了起来:“啊呀呀呀,来人啦!我们快回水寨报信呀!” “对,对!”钱小乙昏头昏脑地划起桨来。 小舟划过旗杆荡,穿过七拐八绕的芦苇迷宫,来到水寨外围。 “咦?”钱小乙愣愣地说:“今天寨子里怎么那么热闹。” 当然热闹,鲤鱼都快把里面叮叮咣咣搅翻天了,正摁着宋衮逼他说“我是河豚我最毒”,踩着朱庸逼他说“我是猪猡我最蠢”。王知州抱着头藏在她身后的香案下,不敢探头出来。 听得外面苏苗苗清叱一声:“是何人抓了王知州,速来见我!” 鲤鱼笑道:“救兵到了,我得走了!” 众水匪都奇怪了:怎么救兵到了,她还要走? 鲤鱼长剑一挽,甩了个剑花,一指宋衮的咽喉,又指朱庸的咽喉,再划了一圈,将众人都指了一遍:“听着!谁都不许说见过我,明白吗?!” 水匪们纷纷捂眼叫道:“从没见过,从没见过!” 正疑惑间,红衣少女从窗口一跃而出。紧接着,另一面墙上的窗户被劈开了,跳进了一位汉衣苗饰的少女。 一时间没人胆敢上前。 王景抖抖索索地从供奉关羽的香案下爬出来,伸长手叫道:“小娘子,救我呀!” 就在这时,城西北亮起了烟花。屋外的小喽啰们叫了起来:“三哥放响箭了!” 宋衮、朱庸面如土色:“那白知县的人去救书童了!”放烟花响箭,自然是叫他们动手。可动了手,干得过新来的这个“救兵”么?可若轻轻儿放知州离去,这“大哥”和“军师”可就威名扫地了,今后还怎么在诸位兄弟面前抬起头来? 宋衮一个翻滚,单刀挑起,欺近王景,被苏苗苗一个飞踢,飘出十丈远,啪地砸在了墙上,屋子都晃了几晃。 苏苗苗一手把王景提过来:“废话我不多说,人我带走了!” 这群水匪被鲤鱼欺负得士气已失,被这一砸更是震得心胆俱落。苏苗苗提着王景,从大门大摇大摆地出去,居然没人敢拦。 她出去依旧用《笔阵图》迷惑了钱小乙,在钱小乙眼里,还以为是寨主大哥赏了钱小二一头野猪,让他划船出去找酒家烹治呢。他兴高采烈地上前来,捏了捏王知州的屁股,说:“这野猪好肥!” 王知州敢怒不敢言。 苏苗苗笑说:“是,是,够咱哥几个下酒的了。你快划!” 钱小乙乐颠颠地答应一声,使出吃奶的劲往外划去。 出了七拐八绕的水道,苏苗苗一眼就看到了正疾奔而来的喵神农,站起招手笑道:“没事了!王知州救出来了!” 钱小乙哇哇大叫起来:“老虎,老虎来了!” 苏苗苗夺过他的桨,啪地把他打晕,看了眼缩成一团的王景,又利落地把他也打晕。然后她一手提着昏迷的王知州,一手提着裙子,从小舟跳到了岸上。 喵神农跳跳蹦蹦地叫道:“喵,喵,苗苗好棒!” 苏苗苗笑道:“不是我,寨子里不知有哪位英雄来过,已经把几个贼首打得满地找牙了,让我捡了个现成。” 白知县忙问:“可有受伤?” 苏苗苗摇摇头,忽见阿文倒在他怀里,忙说:“他怎么样了?” 白知县道:“还好,肚子给刺了一刀,都怪我没照看好。” 苏苗苗上前揭开阿文肚皮上的衣服看了看,阿文半昏半醒间,脸又红了。 白知县叹道:“伤口还算浅,暂时敷了金疮药。” 苏苗苗一点头,丢开阿文衣角,道:“我把入寨的路线记下来了,我们这就通知县尉,带兵剿匪!” 王景在衙署醒来时,大局已定。白知县、刘县尉带着乡兵、弓手攻入旗杆荡,踏平了旗杆寨,捉了一串串水匪,只跑了五十来个小喽啰。拖他们回来的路上,百姓们欢呼鼓舞,扔了水匪们一脸泥巴和烂菜叶。没多会儿,县学里几个教书的便召集起了学生,弄来一个万民书,他一醒就敲锣打鼓呈到了他面前,要求嘉奖兴化县令。 他扶着额头坐起来,觉得头昏脑涨,后脑上一个包还痛得一跳一跳的。问起那天的事,白知县表示,是王知州临危不惧,奋然抗争,与他们里应外合,降服了水匪。他说得绘声绘色,恍如亲见,王景听着,觉得这才是对的嘛,什么一剑挑翻水寨的红衣少女,什么一脚踢飞贼头的苗人丫头,什么会说话还会喵喵叫的大白老虎,肯定都是白天做梦而已!可是,那个梦里,这个白知县好像还骑着老虎来着!他呆呆地看向白知县。白知县微笑着看向他,眼睛清澈见底,看上去老实无辜极了。 果然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啊!王知州心定了。 这件事,旨意极快地下来了,首恶问斩,胁从者从轻发落,着兴化知县好好教化。白知县也得了嘉奖,因初到兴化不久,资历实在太浅,没有立即提拔。但大伙都知道了,立了这件大功,兴化的知县、县尉、主簿都能挣个好前程了。 可白知县却不知为何郁郁不乐,竟然几夜不能安寝,在屋顶上吃淡酒,看星月。 苏苗苗第三次看到,忍不住跃上屋顶,与他并肩而坐,问他:“此事已圆满解决,又立了大功,你怎么郁郁不乐?阿文只是小伤而已,你不用那么自责啊。” 白知县缓缓摇了摇头,道:“你看到那个封三的手了吗?” 苏苗苗点点头。 “那是我弄的。” 苏苗苗怔了一下:“打伤了个把盗匪,也是难免的,算什么大事?” 白知县摇头:“不是打的。” “那是……”苏苗苗蹙起眉头。 “当时他刺伤了阿文,还送出了对知州下手的信号。我暴怒之下,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就动用法力,将他右手中的血液冻结成冰,然后一折两段……”白知县将脸埋进了双手,“我身为父母官,本应带头遵守王法,作民之表率,怎能因为怒火,滥用私刑?!” 苏苗苗轻轻掩住了口,盯着他的双手,眼中出现了一抹从未有过的惧色:“冻成冰,一折两段?” 白知县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现在才知道,我竟能轻易让人生,让人死,甚至让人生不如死。人的身体里本来就有那么多水。我只要冻出一把刀剑,就能将人开膛破腹;只要在人脑中冻出一个冰块,就能让他头痛发狂;只要将人全身的水液冻住,就能令他肌骨血rou寸寸断折……而我,甚至不要动一根手指。” “是,任何活物身子里都有水,只要有水,你就能让它生让它死……”苏苗苗涩声道,“任何人都逃不过,除非他已经死了。” 听出苏苗苗声音里的颤抖,白知县的两眼幽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向苏苗苗:“小师叔,你也怕我吗?” 苏苗苗摇头,又点头:“怕。我不是怕你这个人,是怕这种方法,这种力量。” 白知县站了起来。月光之下,他的白色襕衫仿佛与月光融为一体,纯白无暇。“我在想,有了这种让人生让人死的力量,我是否还能公正无私,是否还能维持本心不变,是否还能坚持不被这种力量诱惑?”他低下头:“小师叔,我真的不知道。” 苏苗苗坐着不动。许久,她站了起来,拉住他一只袖子:“没关系的。” 她努力地微笑着,“我相信你,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