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妖道
东京城中一所隐蔽的小宅里,墙上挂着一幅七八尺长的大画。梁柱上盘绕着一条青蛇,嘶嘶地吐着红信子,阴森地望着画里的亭台楼阁,像在监视。 突然,画上隐现一个少女身影,轮廓越来越清晰,渐渐凸出纸面。 青蛇嘶嘶地游下梁柱,爬到了小案几上,瞪视着她。 画里的少女影子挣扎了一下,翩然跃下。红衣少女打了个转,低头凝视指间的残香。这是能引她进入他人幻梦的梦甜香,已经烧得只剩半寸了。 “好险,好险。”她拍拍胸口,“烧完就回不来了。” 青蛇作出攻击的姿势,嘶嘶有声。 她却满不在乎地伸出手去,敏捷地绕过它的扑咬钳住它的七寸:“好阿青,你这么尽忠职守做什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放心,我跑过那么多次都没成功,不会傻到再跑啦!” “此话当真?”“白水部”轻轻一笑,伸手揭起珠帘,飘然入内。 鲤鱼的胸口又是一跳。这张脸,每次都要让她惊悸一回。她总盼着是那人真的来了,又总是在下一眼发现这是白麓荒神的幻影。 她垂下眼帘,扬手把阿青丢到他身上。青蛇吓得哧溜一声下了地,离白麓荒神远远的。 “我的昀羲。”白麓荒神用她最思念不过的那个人的嗓音说道,“你做错了事,你说这回我要如何罚你?” “你要如何罚我?”鲤鱼没好气地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只差一件事了!”当日白麓荒神定下的三件事,她已经做成了两件——背完了三千册书籍,也完成了七十二种身份的试炼,只剩下劈开瘦西湖之水整整一日这件未能完成。 “那又如何?”白麓荒神昂首笑道,“你一日不会那劈水之术,你就一日离不开我。” 他一扬手,鲤鱼身周出现了一个光牢。她拍着光柱,叫道:“放我出去!” 他的眼神也变得冷冽。“你用圆光术察看他下落,我虽不悦,可曾真正阻止过你?你私自拿了我的梦甜香,找到镜魄交给那人,破解他的心魔幻境,这一切都在我眼皮底下发生,我也没有阻拦你。只是,李昀羲,你要怎么报答我?不该向我跪下赌咒发誓永不再犯吗?不该痛哭流涕许诺再不见他吗?”看到她冷漠疏离的眼神,他的火气越来越大:“李昀羲,你到底有没有心?!” “主人。”青蛇战战兢兢地提醒道,“你真个动怒了,这不对劲。你向来不动真怒的呀。这话,从来是别人问你的……” 白麓荒神一脚把它脑袋踩扁,一掌拍在光牢之上,震得它嗡嗡作响。 “我惜护你,纵容你,为你坏过无数次规矩,待任何宠物都不及你万一——我待你如此,你到底有没有心?!” “你又何曾有心!”鲤鱼怒目喊道,“我早就看透你了!你不过是上古之神的残剩之物罢了,你是混沌,你跟尘灰木石没有什么两样,你怎会有心!怪物!” 他震了一下。 他用存世以来从未发出过的微弱声音说:“你再说一遍。” 鲤鱼更响亮地回应他:“怪物!” “我怎么会是怪物,我怎么会是怪物……”他抬起头来,按住那块被她说没有心的地方,露出了能让人魂魄颤抖的微笑,“呵。我可是神明,辈分在现世一切神明之上。人人敬我,人人畏我。星辰日月,大地山河,无不是混沌,莫不在我掌中!” 一道雷霆劈在院中,天空顷刻间暴雨如注。 *** 燕三神色萧索地踏出了最后一寸雪域,披着一身零落雪花。耳边忽然响起市井喧嚣,顷刻身上雪花幻去,眼前分明是城外的菜市。他深吸了口气,试图驱散方才幻梦中的寒冷,这才开始四下张望。因为担心白水部他们找来,他也不敢离开,只在原地等候。约莫过了一刻钟,一只纸鹤叽啾而来,在他头顶扑翅不已。这是白水部、谢子文等人惯常用的信使,但因施了法术,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只翩翩飞舞的红喙白毛小鸟。这两年来,他也见怪不怪了。 看到纸鹤,他一下子就心定了。 “燕三!”白水部跟在纸鹤后飞奔而来,扬声唤道。 他转身,眼里泛起欣喜:“主人!” 白水部抱定他肩膀,急切地问:“没事么?”尚未化尽的雪花一下子冰到了他的手。 见他瞬间面露惊诧,燕三带着勉强的笑意说:“没事。主人可好?” “你这是去了……”白水部止住。这一身的雪,多半是幻境中见到燕泥儿了。他按下叹息,回道:“我无事。你可见到子文了?” 燕三道:“怎么,主人还未与他会合?” 白水部蹙眉:“我派出纸鹤来寻你二人,那一只还没动静呢。” 两人在菜摊边等了会,终于见到那只纸鹤几起几落扑翅飞来,绕着白水部头顶叫个不停。 白水部伸出手来,纸鹤便落到他手上,啄了啄他的手指,又飞了起来。 “跟着它!”白水部带着燕三追了上去。 他们一直追到郊外树林,才看到树下那个黄衣人影。纸鹤忧伤地绕着谢子文飞了一圈,飞回白水部手里,展开变回一张白纸。树叶不断地飘落下来,已经在谢子文身上铺了一层金黄。 “子文。”白水部刚把手搭在他肩上,谢子文就像中了邪一样闪开,一把打掉他的手,厉声道:“别碰我!” 这下白水部看清楚了。他的黄衣陷在烂泥里,满面尘灰,只露出两只幽夜清泉般的眼睛,清得像要滴水。白水部当机立断,挡住燕三,一把将他抱住,不顾脏污将他的头摁在自己肩窝。谢子文推拒捶打了几下,也便垂下了手臂,低头安静地靠在他胸前。 “无论你见了什么。”白水部低声说,“你都回来了。我们都在。” 之后,三人都静默无声。 片刻后,谢子文长出一口气,擦了擦脸,推开白水部,淡然道:“失态了。”他眼神空洞地看向他们:“怎么,不问我遇到了什么吗?” 白水部身上挂了半边泥印,也不去擦,只对他笑笑:“你不想说,我们就不问。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罢。” 谢子文伸出手去,白水部握住,一用力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两人相视一笑。 林间传来了得得的马蹄声,还有清脆的鸾铃声。两匹背负雕鞍的雪白马儿拉着一辆华贵马车,沿着铺满黄叶的林间小道缓缓行来。赶车的是个玉冠青衫的少年,世事迁改,他的容颜却一丝未变,仍是千年前一笑倾城的惊艳。他扬起鞭梢,勾唇笑着,一双乌眸里闪烁着潋滟波光:“喂,我没来迟吧?” 白水部笑道:“怎会,我记得某人在妖怪中颇负盛名,叫作‘不倒山,及时雨’。” 凤清仪以袖掩口,笑个不住:“哎呀,不是‘愚公山,屋漏雨’吗?怪我倒添麻烦呢。” 谢子文仰首道:“若你还算‘愚公山,屋漏雨’,世上就没有靠得住的朋友了。” 凤清仪看到他一身是泥,也不问,进车厢拿了布巾和锦衣给他。 “那我呢?”君如月顺势钻出车厢,笑盈盈地探出身子,跳下地来。几年前她还是个花骨朵般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一朵含苞盛放的娇花,罗衣下掩藏的锋芒利刺却也鲜明如昔。 白水部道:“如月,好久不见!” 君如月笑嘻嘻道:“水货,你一回来就连踩两个陷阱,出去可别说是我朋友,我脸皮薄。”说着,她便伸出指头刮着脸羞他。 白水部红着脸笑:“出去自然是要报大王名号的,若错被您老的手下收拾了,大王更是脸上无光。” 君如月肩头的松鼠精大声骂道:“大王吩咐,你敢不遵,我就把你的头咬下来!” 君如月立即道:“不要叫我大王!” “是,大王。对不起,大王!”松鼠蔫巴巴地从她肩头滚了下去,在地上团成一个毛球。 君如月没奈何地放弃,转头对白水部道:“害你的人,你可清楚是谁?” 白水部道:“我自打发现部分赈灾款不知去向,便开始追索调查,也在心里列了个涉事官员名单。曾有一帮人打着吕转运使旗号将我请去,在路上动手,我将他们尽数收拾了,知道是知州钱嘉竹与那周屠做的。这二人不过鱼虫虾米,早就在我心里那个名单上,这一来证据确凿。我回来路上,也不知是不是有天大的运气,碰见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在交托账簿,里头有不少官员姓名,摆明是个分赃簿。得了这东西,我即刻放出纸鹤通知谢子文。之后我怕径直回家不安全,便想先去聂十四娘那见鱼周询。不料当日他们不在,我正正掉进陷阱里。听喽啰漏了口风,说做陷阱坑我的是个‘道长’。能请动这样邪异人物的,定不是什么简单货色。好容易乘着一只凤蝶逃出来,我第一步就来见子文,结果立刻在白矾楼又着了道,我和子文、燕三被困入心魔幻境,刚刚才破解心魔逃出来。子文……他刚从幻境里出来,心里还不大好受,别撩他。” 君如月蹙眉道:“好生厉害,对方怎么知道你的行踪,又怎么知道是你得了这个账簿?还每次都‘料敌之先’,知道你的行踪,就赶在你每一步之前丢下圈套。” 谢子文忽道:“这心魔幻境,也叫蜃楼,是一种强大的镜惑术,被拉入幻境的人只有自净心魔才能离开幻境。对方用古镜做法,古镜有一枚镜魄,是这个术法的核心,施法者会仔细将镜魄藏在幻境中的极隐蔽处,幻境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受困者镜魄所在,否则就会立刻被幻境吞噬。而对受困者来说,若寻到镜魄将它打碎,就能助所有受困之人尽快破除心障,离开幻境。刚才我在幻境中受到极大震动,情知定是镜魄碎了。水货,是你打碎的吧?你是怎么找到它的?” 白水部道:“不算是我找到的,是幻境里一个小姑娘给我送来的。我此刻越是回想,就越觉得像我的鲤鱼兄弟……” 谢子文嗤笑:“你别看谁都像你的鲤鱼兄弟。” “是真的!”白水部哼了一声,“面目虽然不同,可给人的感觉,如今回想起来真是相像……” 凤清仪道:“奇怪,若真是那小鲤鱼,她怎会知道你有此一劫,怎会来到幻境,将镜魄交给你?” 白水部长叹一声:“唉,我一入幻境,脑子就变得浑浑噩噩,前尘往事都记不清,只有特定的事才想得起来。我被心魔牵着鼻子走,成亲生子,险些连一辈子都过了,幸亏醒了过来。” 凤清仪用手抵着下巴思索道:“你说过,小鲤鱼还在白麓荒神手里。她会赶来救你,是不是说明白麓荒神跟此事脱不了干系?如果是他化作什么道长,或是派个手下变个道士,与官员勾结要你的命呢?” 君如月立刻接道:“我看有这可能。” 白水部心下还在犹豫:“他本事通天,取我性命真是容易极了。他之前都没对我下死手,如今有何必要用如此曲折的法子来对付我?忒麻烦了。” 凤清仪道:“说的是!我也并未认定是他,只是确有嫌疑。他性子实在古怪,为了好玩,说不定也会去做这种猫捉老鼠的麻烦事。” 谢子文不耐烦道:“好了好了,我肚皮饿了。” 凤清仪道:“快上车,我在车上布了结界,没人能用术法探得我们的行踪。” 他们一上车,马车就平地消失了。 *** “咔。”一声脆响,刚才还明净如水的古镜面上突然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纹。 施法者猛然睁眼,瞪着镜面。 “哗啦。”铜镜从镜台上倒下来,一下子碎成了千片万片。细小的铜片撒在地上,闪烁着不甘的光芒。 一只松树皮般苍老的手从古镜残骸中捡起发光的镜魄。它已被震碎,很快就散成光点,在他指上消失。 手的主人穿着一身光鲜的油紫道袍,一张年过三旬的面孔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怎么?道长这次没能成功?”他身后的乌袍男子不悦地问道。 “酬金还要加倍。”穿紫道袍的男人眯起眼来,“你可从未说过,对头是这样棘手的人物。” 乌袍男子冷哼一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过会一点小小法术,就能难倒你?什么‘无忧道长’,办事无忧,原来是浪得虚名。” 这“无忧道长”摇头:“你们错看他了。此人一身水泽秀气,风骨冷洌,必非凡人。” “哈。”乌袍男子冷笑,“区区一个水部郎中,难道还是神仙下凡,这样还弄不死他?不就是想涨价吗,哪来这种破借口?” 道士一哂,答一声“无上天尊”,径自离去,身后跟着一个蜷着身子的小道童。 门外又进来一个武人打扮的男子,问:“这密室怎么办?” 乌袍男子沉声道:“收拾干净,走。此处永不再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