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真相
大泽之中,毒龙潭。【】 毒虫横行,瘴疠遍地。 谢子文将柳树精变的马栓在一株大树上,在它头上贴了张封条,又从背上解下一对宽阔木板,系在自己的乌靴底下。他掏出布巾,浇上水壶里的药水,蒙住了口鼻。很快,他便手握撑杆,脚踏木板,在泥沼里徐徐前进。 每次木板被绊住时,他就得停下来,用刀斩断杂草细藤,或挑飞绊住他的石块。他不顾阻碍,不顾泥泞,遇到小丘就翻过去,遇到流沙就趟过去,笔直地向前走,像是十分清楚方向,却不熟悉路况。 fèng清仪静静地出现在树后,看着他绊了一跤,右脚和木板的绑带开了,便一声不吭地低头系紧。 之前谢子文一直走得飞快,可离当年那个地方越近,他的脚步就越沉重。刚才二十来步,就绊跌了三回。 他沉重地喘了几口气,抬起头来。几滴水落在泥沼里。 fèng清仪惊讶不已地望着他。 阳光斜照在他脸上。谢子文眉眼弯弯地笑着,眼里满是晶莹的泪水。 他继续向前走去,一直来到了一处生满薜荔女萝的阴暗山壁前。可他眼里仿佛没有这道山壁的存在,一迈步,便融入石中。 山壁是假的,这是昔年降伏李公仲的三界七王共同设置的结界,连白麓荒神都不可能毫发无伤地通过,可谢子文却如入无人之境。 一路上按奇门遁甲排布的障碍,于他无用;各种法术设置的屏障,也于他无用。到现在,连最后一重篱障,也被他轻而易举地越过。fèng清仪长眉轻蹙,啃咬起指尖来。 谢子文是三天前离开京城的。以白水部的身份告假后,他没和留守汴京的同伴打招呼,就用遁地术出了城门。阿文第二天才发现谢子文告病没去官署。他赶去神农堂和抱琴楼,还有大相国寺,发现都没人,这才慌了。大家担心小土地出事,着急上火地找了一圈,一无所获。胭脂当下便将信笺折作纸鹤,捎信息给fèng清仪。 fèng清仪本来要带人手去毒龙潭查李公仲的事,一收到这封信笺便撇下摩合罗班,单人独骑往京城赶。他起初还担心谢子文遭了什么不测,可谢子文出京十里后便不再避着人,骑着柳树精,跃马扬鞭,一味求快,路上也颇有些人见过他。fèng清仪回京城半道上,在茶棚子里和当地的土地吃茶,土地便说起,刚才京师的土地谢子文也来歇脚,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 fèng清仪自然就紧赶着追来。 谢子文一路疾驰去的正是云梦县方向。 fèng清仪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心头忐忑不安。当初说起李公仲和少都符时,谢子文的神情就有些不对。不,更早的时候,那次谢子文从心魔幻境中出来,就情绪低落,还破天荒地给了谢宝刀冷脸看。他有了若干种可怕的猜测,却无法形之于口。 他跟着谢子文进了城。谢子文没有打尖,没有住店,匆匆买了长刀木杆木板和祛除瘴气的药酒,径自又出了城。 他去的是毒龙潭。三百年前封印了李公仲的毒龙潭。 难道……fèng清仪不敢去想,几乎咬破了自己的指尖。他移动了脚步,来到山壁之前,用剑在虚空画出了一道道金色符文。这是妖王和喵神农教给他的。如果今日没有谢子文之事,他原本也该来到这里,查看李公仲的封印是否稳固。 他顺着这一道道金色符文的流光踏进了结界,视野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开阔的黑色沼泽,黑水里嘟噜嘟噜冒着气泡,散发着硫磺味的臭气,像一个污浊的大染缸。一身黄衫的谢子文踏在泥中,面色如雪,竹冠高戴,干净得像一树琼花。 fèng清仪刚见到这一幕,心底便浮起这个念头来。 然后他看到了谢子文的眼睛。 那双眼睛忽然睁大,然后急速逼近眼前。一道寒凉无比的杀气破空而来,铁簪子抵上了他的喉头。 fèng清仪没有动。他看着谢子文的眼睛,说:“别怕,是我。” 生死瞬间,他决定相信他,他决定不动手,他决定赌最后一种可能。 谢子文急促喘息着,揪着他的衣襟,手指僵硬。 fèng清仪后退半步,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谢子文这才回神,愣愣地看了眼手里的铁簪子,收了起来。 “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这里?”fèng清仪拍拍他的胳膊,用轻松的语气说道,“胭脂他们都很担心你哪。宝刀急得差点要自己来寻你,多亏阿月把她拦住了。” 谢子文忽然问:“你都看到了?” fèng清仪沉默不语。 谢子文转身走了两步,指着脚下的沼泽,道:“瘟神心机深沉。封印已经开了,只不过还伪装成未开的样子。”他向沼泽中央投下铁簪子,沼泽急速干涸,露出了底下的情形。 昔年伏魔大阵用的是七王之血,七尊鲜血涂染的石像分别刻成人王妖王兽王阿修罗王乾闼婆王大力鬼王夜叉王之形,充作镇物,压在大阵的七星之位,看上去完好无损。fèng清仪疑惑不已,伸手去摸,人王石像竟砰然碎裂,紧接着妖王阿修罗王之像也由顶至踵出现裂痕,倏然碎成流沙。他大惊失色,忙去摸乾闼婆王大力鬼王的石像,竟与触摸普通木石无异。 谢子文平静地说:“都已经失效了。看痕迹,李公仲已出逃一年有余。” fèng清仪细思前因后果,恍然明了:“凡人寿命短暂,人王的血脉最早衰落。妖王曾经被擒,肯定也让他取了血去。阿修罗界十八年前发生叛乱,那时小慕容卷入其中,差点死了……阿修罗王的血,李公仲定然也得了手。镇物七去其三,若再有庞然外力相助,这镇魔大阵,就靠不住了……” 谢子文步履沉重地走到大阵边上的土台上,目光悲凉地张望着,最后在风化得厉害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伸手掩住了脸。 fèng清仪沉默片刻,来到他身后,抬手轻轻地按在他头上,叹息般说道:“你受苦了。” 谢子文别扭地把头扭开,捂住眼睛,泪水从指缝中滴落下来。 fèng清仪将他的头揽进怀里,安抚道:“我可有一千多岁了,比你年长很多很多呢。难受就哭出来吧,我不会说出去的。” “那他呢?”谢子文仰起头来,急切地问,“他也知道了吗?” 这个“他”,自然只会是他的结义兄弟白水部。 fèng清仪道:“你放心,我也是刚刚猜到的……只有我知道。” 云霭沉沉,渐落细雨。 谢子文茫然看着土台道:“我就是死在这里的……” 听到这句,fèng清仪心头颤了颤,也是一片悲凉。 谢子文闭了闭眼睛,垂下眼睫,足尖无意识地蹭着脚下的泥土:“这里曾经流过很多血,可到头来,还是雨打风吹去,毫无痕迹。” fèng清仪想说点什么宽慰的话,又觉得对他来说,这样的言语太过轻飘了。 谢子文抬眼看了看他,露出悲伤又嘲讽的笑容:“我和水货燕三曾经中过薛蓬莱的蜃楼镜术,陷入心魔幻境之中。那一次,我又回到了这里,变成了一个无所依靠的幼童。那个女人……她将我捆缚在地,开喉放血。” fèng清仪不忍再听下去:“子文” 谢子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里却是最深切的悲哀:“阿fèng,她怎么就不会哭呢?别的母亲,连孩子磕了一下碰了一下,都要把心疼烂。我那么痛,痛得恨不得从来没有生下来过。我不停地喊母亲救我,母亲饶了我。她怎么就能连眼睛都不眨,拿铁簪子活活地捅我那么多下……” fèng清仪再也听不下去,叫道:“别说了子文,够了不要说,不要想……” 谢子文喃喃续道:“……她还有心吗?我不奢求她能当我的母亲,我也不奢求她的怜爱,可她还是一个人吗?阿fèng,也许再过几十年,几百年,我都不会明白,她这样的铁石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 fèng清仪怔了片刻。 然后,他慢慢退开两步,撩袍跪下,干干脆脆地一叩首。 fèng清仪素日气质清冷高华,性情飞扬,虽然早已历练多年,待人热情周到,可内里还是“我无求于你,你也别跟我装腔作态”的骨气,踩到线就会翻脸,让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他屈膝折腰模样。此时他竟然破天荒头一遭向人跪倒,饶是谢子文,也吓了一大跳,惊惶迷惑道:“你做什么?” “谢你”fèng清仪高声应答着,又不顾他阻拦,硬是拜了一拜。 谢子文跪在地下,死死扶住了他的臂膀,喊着:“你在做什么呀” 雨水落下,浇得他们衣袍尽湿,鬓发沾在脸上肩上,道道如墨流淌。 fèng清仪一字一句说道:“我在替天下苍生谢你。别人可以不知道,可以不记得,但我是你的朋友,我怎么能忘记你的痛苦,忽视你的恩惠?李公仲被封印后,我在人世安然度过了三百年,不用担心惊惧,不用流离失所,实是承你恩德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有恩于我,当得起我的谢。”说着,他又要拜下去,谢子文将他死死抱住,大喊一声:“够了” 两人沉默了很久,谢子文才敛了戚容,端坐说道:“我失态了。” fèng清仪摇摇头,道:“我知道,那件事之后,一定又发生了很多事,才会有我们认识的谢子文。”他眼睛亮亮地看着谢子文,微笑起来:“你最爱笑,最爱热闹,斗鸡走马都是京里数得上号的。看上厅行首罗香香跳天魔舞的眼福,你独一份;南瓦子里的女扑手们,也特特地待见你。慕容酿制换骨醪,连给我闻闻都不肯,却要留一壶给你,说有你这样一条猫舌头,才不辜负了这酒。” 谢子文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仰起脖子道:“我英俊潇洒,人见人爱,你这老秸秆儿当然不能相比。”fèng清仪伸长手就给他一个爆栗。 谢子文慢条斯理地揉了揉痛处,看着地下道:“阿fèng,其实这一年多来,我一直有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时常夜不能寐。直到你们翻出了他和少都符的旧事,我的紧张才落到了实处。我总是在想,他是不是已经回到了人间,他知不知道我还活着,他会不会来找我……我难得哭一回,你别笑我,这不过是积攒了一年的重压,还有触景生情……其实,在心魔幻境里,看着大巫昭一簪簪将我捅死的时候,我已经想通了。她有多么怀念那个纯洁无玷的自己,就有多恨我。在她眼里,我是个不该出现在世上的人,我在她腹中是对她的玷污,我生下来的唯一意义就是被杀死,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给我起一个……我已经明白,这一切本来不该由我承担。而她的母爱,是我本来就求不到的东西。人活一世,为什么要挑负不该承受的重担,为什么要为根本得不到的东西痛苦?我只要做好谢子文,就够了。当时,我这么想着,心魔就破去了。” 他看向fèng清仪:“阿fèng,你刚才谢了我,我也很高兴我的牺牲是值得的。可我最寒心的不是我母亲,而是他们……当年,我躺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为我求情,没有一个人为我而哭,没有一个人认为我不该死……” “不是的”fèng清仪打断他,“当年我不在场,我不确定我会如何抉择,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不会。”他瞥了谢子文一眼:“你知道,当魏夫人在少都符密洞里提起此事时,他怎么说?如果当年的瘟神之子在此,我拼了性命不要,也不会让你们动他一毫” 谢子文耸然动容。 fèng清仪长身站起,问:“安心了吗。” 谢子文仰面,露出微笑来:“安心了。” fèng清仪伸出手来:“落地为兄弟。” “何必骨rou亲。”谢子文含笑握住他的手,起身站直。 fèng清仪攥紧了他的手:“回去吧,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 “嗯”他转头,一声唿哨,柳树精吓得挣脱缰绳,没命地向他跑来。 谢子文哈哈大笑:“走啊,我骑马一定比你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