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欢乐岩顶
无喜无悲。 季木轻轻地捂住了胸口,感到自己的食指所无法触及之处传来了一阵异常的悸动与撕裂之伤。 手足与衣物皆被泥浆所沾染的粘滞之感,以及如洪水般坠下的大雨那令人窒息的雨幕之墙…… “赶快……先去找一个避雨的地方。”他的心里自然而然地想道。 恰好身旁就有一个似乎正处于废弃之中的庞大楼厦,在通往其入口处的过道之上生长着茂盛的杂草,在不断蔓延上来的雨水中疯狂地摇曳,仿佛要汲取那湮没人间的绝望。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这个问题,季木自身也不知该如何设想。 似乎自己已然不是初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但如果要说那前日里的遭遇究竟起于何时,他亦会感到一阵深重的迷惘。 在他的双足渐渐走向大楼的路口之际,除却雨声,隐约可以听到有渺茫的歌声在遥不可及的某处唱响。 “那首歌……唱的是什么呢?” 他闭上双眼,作侧耳倾听状。 歌之旋律不断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央,并没有因由那骤降的大雨之音而被埋葬。 可是…… 那声音太轻了,以至于季木无法听清到底是何音节为其所吟唱。 歌声清澈而忧伤…… 他无法准确地判断那声音起源的方向,只能够隐隐地感到……是在上方——在这幢废弃的大楼之上。 季木踏着一级级台阶缓慢地向上,心里思索着究竟是何引他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不知为何,在进入到这幢废弃的楼厦之后,外面的雨声明地变得微小,声音像是被这楼中存在的某物给吞噬了一样。 一些类似于藤蔓的植物几乎覆盖了这幢大楼的各个角落,如同细密的蛛网,将一切都网罗其中,而无法找到其源头。 此般荒芜的景象,很难想象会出现在一幢约莫百米高的大楼之中。 季木不明白这些盘根错节的藤蔓究竟是在怎样一种力量的引导之下,才会一直延伸到这样的高度。 被如同绿海般的植物所覆笼的世界,如果是在白天,便仿如绿都。 可是在傍晚,那遍布四周的翡绿之物却仿佛血管一般,附着在这幢庞大楼厦的躯干与腑脏表面。 脚下由钢筋混泥土凝聚而成的地面,恍如在随着城市的鼻息而上下起伏。 一股莫名的震感传来,季木突兀地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晕眩。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透过昏暗的天穹之上洒落的微薄光亮,他看到早已腐朽的木窗之外有一个黑影在刹那之间如同陨星般落下。 季木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死死地盯着刚才黑影下落的方向。 那扇木窗在时光的冲刷下已经开始朽烂,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只要轻微触碰便会整个脱离墙体,从数十米高的高空坠落而下。 刚刚……真的有什么东西从那里落下去了吗? 他不停地在脑海中询问自己,一时间也弄不清楚先前恍惚间所看见的到底是错觉……还是真实的景象。 “如果我所看到的是真实的话……那么刚才落下去的那个黑影又到底是什么呢?” 因为那物体下降的速度实在太快,所以季木只来得及看到瞬息之间一闪而过的物象,甚至也无法描述其具体的形状。 他犹豫了半晌,心跳不知为何也渐渐变得急促,仿佛擂鼓敲响。 耳蜗深处传来了阵阵杂音,血管之中的液流之声也变得清晰而绵长。 季木随即以左脚向前踏出了一步,然后右脚也紧随而上。 此刻,他已经毗邻那扇腐朽的木窗。 只要再往前一步,便可以透过窗户看到楼外地面上的景象。 那时,坠落之景之真假……便会清晰明了。 正当他打算踏出最后一步的那一刹那,楼道的上方……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 “居然……还有其他的人在这幢大楼里吗?” 他的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同时也调整着身体的姿态,让自己正面迎向向上的阶梯的方向。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浓稠的血液开始冲击季木的心房。 “砰”、“砰”、“砰”、“砰”…… 歌声…… 有歌声开始唱响…… “哭嚎颤栗,睡着的孩子面目可憎 那不吉利的眼睛就放弃吧 拧断手脚……“ 轻柔的歌声伴随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奏鸣声而响起,似乎是日语的发音,因而季木也无法听懂其具体的含义。 脚步声已临近…… 歌声也愈发清晰。 少女背负着双手,踏着阶梯,一步,一步……向着季木靠近。 微风中摇曳的百褶裙…… “请问……您是许愿天使吗?”少女带着些许迷惘的表情发问。 季木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毫无声息。 “晴安……” …… 10月13日 这本日记又读一遍,然后好销毁。“伟大的心灵不该散布自己的惶惑之感。”这句美妙的话,我想是克洛蒂尔德·德·沃之口。 我正要将日记投入火中,却被一声警告制止了:我觉得日记已不属于我本人了,日记完全是为杰罗姆写的,我没有权力从他手中夺走。我的种种担心、种种疑虑,今天看来十分可笑,不可能再那么重视,也不会相信杰罗姆看后会内心纷扰。我的上帝啊,让他也发现一颗心的笨拙声调吧:这颗心渴望到了狂热的程度,要把他推上我本人都万难抵达的美德之巅。 “我的上帝,带我登上我达不到的这个岩顶。” “欢乐,欢乐,欢乐,欢乐的泪水……” 不错,超过人世欢乐,越过一切痛苦,我感觉到了这种无与伦比的欢乐。我达不到的岩顶,我知道有个名称:幸福……我也明白,如果不追求这种幸福,我便虚度此生……然而,主啊!您曾许诺给放弃红尘的纯洁灵魂:“即刻就幸福了,”您的圣言说道,“即刻就幸福了,死在主的怀抱里的人。”难道我一定得等到死吗?我的信念正是在此处动摇了。主啊!我用全部气力向您呼喊。我在黑夜中;我等待黎明。我向您呼喊,到死方休。来解除我心中的干渴吧。这幸福,我渴望马上……或者我应当确信得到啦?也许就像性急的小鸟,天不亮就叫起来,是呼唤而不是宣告黎明,难道我也不等天放亮就歌唱吗? 10月16日 杰罗姆,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完美的欢乐。 今天早晨,我翻肠倒肚,大吐了一阵,立刻感到身子虚弱极了,一时间可望就要死去。但其实不然。开头,我通身都极其平静;继而,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袭上心头,使我的rou体和灵魂都颤抖起来,就好像猛然醒悟,一下子悟透了自己的一生。我仿佛第一次注意到,我的房间光秃的四壁惨不忍睹。我害怕了。现在我还在写,就是要自我安慰,保持镇定。主啊!但愿我至死也不会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还能起床。我跪下来,像个孩子似的…… 现在我想死去,速速死去,别等到我又明白过来自己孤单一人。 ——《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