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摩西分海
徐徐上升的寒气,汇入了夜空这张漆黑的大幕。 地上的积雪皆已消融,仅剩下几不可见的一小部分残留在楼厦的高处。 季木牵着女孩的手,与她一同平稳地迈入那幢相遇的大楼之中。 跨过入口处疯长的杂草,仍有许多藤蔓状的植物盘根错杂地遍及四处。 楼道里的夜色很深,比世界想象得更深。 自遥远彼岸传来的奏鸣之音,依然回响在他们的脑中。 城市渐渐苏醒,以绵长的节律吐纳、呼吸。 那律动与起伏于此地显得格外分明。 初临之日,季木曾在楼中听见不知来源于何处的歌声,也看到正体未明的黑影从窗外下落的场景。 那时的画面,难以忘记。 哪怕而今来此,仍有许多关系尚未理清。 当时唱起那首莫名之歌的,就是不久他于楼道上遇见的女孩。 “那个时候……”季木欲言欲止,而后轻轻捏了捏女孩的手,“为什么独自在这里唱歌呢?” “我不知道……” 女孩摇了摇头。 “也许……是在等你也说不定。”她想了一会儿,而后才说。 时隔许久,那首歌具体是怎么唱的,季木已经记不大清了,唯有那旋律仍徜徉在他心中。 “现在想来,似乎有点熟悉……”他说。 可是,季木又不记得这首歌曲自己可曾在哪里听过。 但他并不认为这种熟悉感仅仅是错觉或者巧合。 回忆渐渐上涌。 他开始感到……自己的记忆中像是又缺失了些什么。 某些画面,如同微小的萤火一般忽闪而过。 他慢慢肯定,“不错,确实是有,应该在哪里听过。” 闻言,女孩微笑着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不希望你勉强自己。” 这个时候,她改变了故往惯用词语,说了“不希望”,而不是“不必”。 因为女孩知道,自己说些可以不必如何的话语,只会更让季木为了她而努力。 他摇摇头道:“并不是勉强自己。那首歌……似乎与我所缺失的某些记忆相关。这或许关系到我们离开的可能。”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才乖巧地点头。 她知道,既然他这样说了,就不该再继续阻止。 努力过后,不论结果如何,至少两人都不留遗憾。 “那首歌……叫《在庭园中》。”回忆了片刻,女孩小声地开口。 这是她所知晓的、为数不多的信息。 “我唱给你听吧。” 说罢,女孩轻声地哼唱起来,歌声飘渺而空灵。 “不需要言语 唱吧,rai-rai-rai-rai 身体好碍事 唱吧,rai-rai-rai-rai 沙沙作响的草木之息 藏匿身形而战的鸟群 轻风无声地吹过头顶 此间一切都那么无情 不需要言语 唱吧,rai-rai-rai-rai 身体好碍事 唱吧,rai-rai-rai-rai 细枝纤颤的共鸣之音 树身为稳固扎根土里 落叶于足下飞舞翩跹 此间一切都那么无情 不需要言语 唱吧,rai-rai-rai-rai 身体好碍事 唱吧,rai-rai-rai-rai 不需要言语 唱吧,rai-rai-rai-rai 身体好碍事 唱吧,rai-rai-rai-rai 在这失落之园……” 不知是否是那歌声唤起了季木失却的记忆,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了一幅怪诞、诡谲的画面。 在变换无端的万华镜前,闭上了双目的三名少女逐渐被从脚底开始向上蔓延的常春藤所吞噬…… 这景象扭曲而可怖…… 但在那不自然间,又透着一股寂静的衰亡之美。 这让季木联想到了女孩…… 先前,他以永夜之血延缓了她长眠的时间。 可是无论怎样推迟,终有一天还是会到来。 想到这里,季木不禁沉默了。 他望着身披黑天鹅绒斗篷的自己,感觉自己就是那于世人的死期骑马而至的另一位奥列·路却埃——死神。 他一直认为,是他的到来带来了女孩的死…… “我若是奥列·路却埃……又会在女孩的通知簿上看到怎样的评语呢?”他想。 于是,回忆翩跹。 他牵着女孩的手,一步步走向这幢大楼的顶部——天台。 在如童话的剧本般上下往返三次以后,女孩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推开了通往天台的大门。 门外……是不存于世的彼岸之景。 天空、海洋、宇宙,三者连成一个整体。 宛如摩西以杖分海,漆黑无色的海之穹在神的吹息中分开,形成两个接连高天的断面,有通天的高塔悬于其间,众星于其侧化为了巨大的涡旋。 “在以色列营前行走神的使者,转到他们后边去;云柱也从他们前边转到他们后边立住。 在埃及营和以色列营中间有云柱,一边黑暗,一边发光,终夜两下不得相近。 摩西向海伸杖,耶和华便用大东风,使海水一夜退去,水便分开,海就成了干地。 以色列人下海中走干地,水在他们的左右作了墙垣……” 季木口中念出的话语,是《出埃及记》里的文句。 …… 星期日 “晚安!”奥列·路却埃说;哈尔马点点头,于是他便跑过去,把曾祖父的画像翻过来面对着墙,好叫他不再像昨天那样,又来插嘴。 “现在你得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关于生活在一个豆荚里的五颗青豌豆的故事;关于一只公鸡的脚向母鸡的脚求爱的故事;关于一根装模作样的缝补针自以为是缝衣针的故事。” “好东西享受太过也会生厌的呀!”奥列·路却埃说。“您知道,我倒很想给你一样东西看看。我把我的弟弟介绍给你吧。他也叫做奥列·路却埃;不过他拜访任何人,从来不超过一次以上。当他到来的时候,总是把他所遇见的人抱在马上,讲故事给他听。他只知道两个故事。一个是极端的美丽,世上任何人都想象不到;另一个则是非常丑恶和可怕,——我没有办法形容出来。” 于是奥列·路却埃把小小的哈尔马抱到窗前,说:“你现在可以看到我的弟弟——另一位叫做奥列·路却埃的人了。也有人把他叫做‘死神’!你要知道,他并不像人们在画册中把他画成一架骸骨那样可怕。不,那骸骨不过是他上衣上用银丝绣的一个图案而已。这上衣是一件很美丽的骑兵制服。在他后面,在马背上,飘着一件黑天鹅绒做的斗篷。请看他奔驰的样子吧!” 哈尔马看到这位奥列·路却埃怎样骑着马飞驰过去,怎样把年轻人和年老的人抱到自己的马上。有些他放在自己的前面坐着,有些放在自己的后面坐着。不过他老是先问:“你们的通知簿上是怎样写的”他们齐声回答说:“很好。”他说:“好吧,让我亲自来看看吧。”于是每人不得不把自己的通知簿交出来看。那些簿子上写着“很好”和“非常好”等字样的人坐在他的前面,听一个美丽的故事;那些簿子上写着“勉强”“尚可”等字样的人只得坐在他的后面,听一个非常可怕的故事。后者发着抖,大声哭泣。他们想要跳下马来,可是这点他们做不到,因为他们立刻就紧紧地生在马背上了。 “不过‘死神’是一位最可爱的奥列·路却埃啦,”哈尔马说,“我并不怕他!” “你也不需要怕他呀,”奥列·路却埃说,“你只要时时注意,使你的通知簿上写上好的评语就得了!” “是的,这倒颇有教育意义!”曾祖父的画像叽咕地说。 “提提意见究竟还是有用的啦。”现在他算是很满意了。 你看,这就是奥列·路却埃的故事。今晚他自己还能对你多讲一点! ——《梦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