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下天住人
“这是……开玩笑的吧?” “……谁允许过这样的剧情了。” 我的身体甚至来不及战栗。 该怎么来评价眼前的场景……? “机械降神”…… ……还是“都合主义”? 事到如今……我也知晓,无论再给出怎样的恶评都没有意义。 但对于写下了眼前的这一幕的那位神明…… 不论将会向我降下怎样的责罚也好,我也要大声地直呼祂是一名烂编剧。 你以为……我究竟是跨过了怎样的试炼才能够来到这里的? ——在那个黑暗、无人的巷尾,心怀着重新拾起的勇气,毅然地告别了卡夫卡君,踏上了通往未知的步履。 那一刻,距离现在……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十年……? 还是……百年? 自我降生于这个世界,不过短短六千个昼夜…… 既是此般……又何以作为标度来衡量百年? “人生五十年,与下天住人相比,如梦似幻。 一生享尽,岂有不灭之理。” 自号“第六天魔王”的战国大名——织田信长,曾于桶狭间之战前舞唱这首名为《敦盛》的名篇,慨叹他在这人间度过的、短暂、易逝的年月。 而一个凡人所度过的一生——人间五十年,不过是这诗里言及的“下天”的一个昼夜。 也许……当下为我所经练的,便是信长公口中“下天住人”的体验。 可是,这于我来说……不过是一场恍若永恒的噩梦而已。 在这般的世界里得到“永生”…… ——只是陷入了一座永世受苦的地狱。 本以为…… 在这条神明所定下的道路的终点,能垂下一根通往极乐世界的丝线。 而沿着那根纤细的“蜘蛛之丝”……就能逃离这个地狱般的世界。 为此—— 我遍体鳞伤,拼尽了全力。 终于……来到了这里。 却只是为了见证……这样可笑的结局。 ——神话中为世界带来彻底的绝望与破灭的神明,就这样踩着巨大的舞台机关翩然于此处降临。 在这来自根源的恐怖面前,就连死亡也根本不值一提。 而我能做到的事情……就只有不住地战栗。 “太…太过分了……” “……明明我……已经坚持到了这里……” “……却只能……得到……这样悲惨的结局……” 星星点点的、温热之中带着一丝冰凉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手臂。 那究竟是泪……还是血呢? 一如既往地,睁开了眼睛,才蓦然想起…… ——直视了母神之面容的那双目,已然因由渎神之傲慢而失明。 “已经……可以放弃了吧?” 我无力地跪倒在地。 硫磺般刺鼻的空气,伴随着每一次喘息,不断涌入我的口鼻,几乎令我无法呼吸。 “吧嗒”。 “吧嗒”。 “吧嗒”。 ——已不可见的夜空之上,倏而又开始降下落雨。 不…… 不对…… 那些降下的东西……兴许并不是雨。 温暖、黏腻…… 又带着一股浓郁的、血的甜腥…… 沐浴着这污秽的血之雨…… 我缓缓抬起仍在不断颤抖的双手,一点又一点地将自己的咽喉扼紧。 ——想要像这样……将我的生命就此结束在这里。 明明我……正在为自己带来解脱。 可是…… 为什么……却又泪流不停? 终于…… 我的双手完全失去了气力。 ——我果然还是……无法杀死我自己。 那么…… 就只有心怀着绝望地……活下去。 逃吧—— 无论去哪都没有关系,只要能够离开这里…… 可是…… ——仅凭现在这样孱弱不堪的身体,双目失明的我又能够逃到哪里? 就算如今的我真的还有那样的气力……又要怎么逃过森之黑山羊的追击呢? 不可能…… 那是绝对没有可能实现的事情…… 亲眼见证了母神之面容,我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 方才那场宛若天翻地覆一般摧毁了整座暗红城镇的极震,不过是祂那连绵无际的身躯移动产生的震荡的余波而已。 哪怕是特摄剧里作为恶役登场的生物,也没有大到这般远远脱离常识的程度。 就连“遮天蔽日”这般的词汇,甚至都不足以确切地形容。 或许,应该说…… ——祂化为了“天空”。 比起“山羊”,那也许更像“蜘蛛”。 拔地而起的“黑暗之山”,宛如一根根擎天之柱,皆是“伟大育母”之步足。 无数双手、无数双脚、无数躯干、无数头颅…… 恒河沙数的人类肢体之残块,聚拢成了眼前不思议的巨物。 神……就在此处。 我回忆起察觉到了神降的那一瞬间…… ——天空被割裂了。 摩天大楼一般粗壮的触手,自暗闇的天幕里伸了出来,缓缓降临在了远处的山峦。 远远看来……只觉得就像是母亲温暖的手,在温柔地抚摸襁褓里的婴儿。 但被触手接触到的那座山峦,只是在下一瞬间就“沸腾”、“绽开”,全数化为了蠕动的血rou团块。 那样的触手,一个接一个地落了下来。 但凡它们在不经意间触碰到的东西,尽数转变为了发出怪异嘶鸣的胚胎。 再过上不久…… 这片大地上存在的一切生灵,都将于那黑暗的“丰穰”中灭绝,迎来于母胎之中再诞的“新生”。 ——这就是……我的世界的终结。 在这最后的时日…… 我还是,难免地感受到了遗憾。 遗憾……没能和他在现实中相见。 遗憾……没能和他做最后的道别。 “——露水的世,虽然是露水的世,虽然是如此……” 怀念着,相遇那时他所教授给我的、小林一茶的俳句…… 心想着,那五十年为一昼夜的“下天”会是怎样的风景…… 就这样……带着满足、安适的笑容,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 常思人世漂流无常,譬如朝露,水中映月。 刹那繁华瞬间即逝,风流人物,今非昔比。 人生五十年,莫非熙熙攘攘,浮生幻梦。 名垂青史,功败湮灭,只是宿命因果。 一念之间,有何可惜,急至京都忧心难忍。 狱门示众,敦盛之首,窃而归家传僧供奉。 叹息如烟,人间无常,人生五十年。 莫非熙熙攘攘,浮生幻梦。 ——《敦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