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唯寄情衍在线阅读 - 第52节

第52节

    余晕也已不见了踪影,男人坐在窗边,微微阖着双眼,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青黑眼圈,很是疲惫的模样,他脸上被打倒的阳光从柔和暖意到消失不见,都是那样平静安详的模样,而已然不算是少年的青年,却是看了那人很久,很久。【】

    直到那人醒来,他才敛目。

    “......”

    空气中的凝滞,似乎化成了实质,在两人身边久久焦灼着,期间,没有一人开口说话。

    “你是谁”

    惊人的,巧合的相似,遇到病床上的人,不论男人再怎么变,主动的人,从来都是他,处于下风的,也从来都是他。

    所以,他开口了。

    “......”

    青年已经褪去了少年时候的模样,这个尖锐的问题,他没有回答。

    “林衍,我葬了。”

    “安墨,绞刑了。”

    “所以,你是谁”

    男人的声音难以言喻的暗哑,他面如死水的看着青年,要一个答案。

    尽管知道这个人刚刚大病清醒,受不得相激,却也是执意要一个答案,他一段话,一段话,六个字,六个字,没有一点儿情绪外泄,平静的不能再平静。

    “......”

    青年依旧没有讲话,他看着男人,不语。

    苍白而病态的五官仍然柔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敛下了眸子,他躺在病床之上,几乎没有半点声息,宛若一个睁着眼的活死人。

    那一天,青年没有讲过一句话。

    那一天,男人就问了四句话。

    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天堑,挥之不去。

    后来的每一天,男人都来了,每次来,只问一句:

    “你是谁”

    青年却是不答,自醒来期间,青年没有哭过,没有笑过,也没有开过一句口,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会主动要求,也不会刻意拒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只是没了表情,没了声音。

    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着病房外的天空,侧脸出神而柔美,他一看就是一整天,直到男人把他带回去。

    出院的那一日,男人没再问“你是谁”。

    青年也没有问男人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他只是男人顺从的勾着男人的脖子,由着男人抱着他,进了车,离开这家医院。

    他只是看着与他渐行渐远的医院,出神。

    从那以后,青年就没有讲过一句话,而男人也决口不再问“你是谁”。

    同吃,同喝,同住,不同房。

    青年乖巧的像一个娃娃,在这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存在感,除了在庭院里,其他的地方,没有任何他的痕迹。

    他总是在庭院的玄关处,倾斜的靠着,一天又一天的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眸光失神而柔软,外界的任何事物,似乎都不能再打动他分毫。

    而男人,总是在一边看着他,平静而复杂的看着青年,没有阻止的意思。

    只是,在吃饭的时候,他会领着青年回去,将碗筷递给他,时不时的,加一些菜在那只有白米饭的碗中。

    只是,在喝水的时候,他会将自己的杯子放下,到厨房,做一杯柠檬水,放到青年的手中。

    只是,在下雨的时候,他会把穿着单薄的青年拉进屋子里,给对方披上一件外衣。

    这一切,青年都没有拒绝的接受了,男人做什么,他就顺从什么,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就是没有说过一句话。

    青年宛若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人,如果没有人的照顾,他仿佛可以一直看着天空出神,直到天荒地老,不曾移动分毫。

    衣食住行,洗漱清洁,都是不是他自己做的。

    他的一切,都是男人在顾着的。

    、7温显,温然不可调节的反目

    温然找回了自己的弟弟,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哥哥。

    温庭成了植物人。

    温显成了他最失望的一个人。

    二子,温家的二少爷,是一个尴尬的存在和地位,既没有长子的继承权,有没有幺子的宠爱,从小到大,生活在哥哥的严厉教育手段下,却是长兄如父。

    他尊敬着的人,在短短几月里,几次三番与他意见相左,许是从小收到的教育不同,理念不同,价值观不同,所以真正在意的东西也不尽相同吧。

    温然看着自己的弟弟,看着这个脑死亡的男孩,带着呼吸机,平和安详,不知世事,闭着眼,躺着,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宠溺和悲伤。

    私家飞机上的人不多,也就一个他和几个医生。

    他看着男孩,思绪不觉得飘了很远。

    那一天,他得到了匿名消息,在一家偏僻的医院,找到了他唯一的弟弟。

    一个没有了自主呼吸,深度昏迷,被医生判定脑干全部死亡的弟弟。

    俗称的“脑死亡”。

    他也是个高材生,自然明白“脑死亡”是个什么意思。

    可是那种痛苦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你永远不会知道有多痛。

    曾经他冷眼旁观,觉得那些不肯接受自己亲人脑死亡的家属过于愚昧无知,如今他却是明白了

    小庭明明有心跳,明明身子还是热的,为什么就要这样被宣布死亡呢

    他不愿进接受,可温显,他的大哥,却是接受了,很平静,很冷静,似乎早已知道一般。

    他和温显争执,他和温显冷战,却依旧没有办法改变温显的决定。

    他不懂,温家就算再是落魄,小庭的医药费还是有的,更别说那时温家已经渡过了难关,温显,他的大哥为何就是执意要让小庭入土为安。

    而他的爷爷父亲,也不阻止,只是叹息。

    后来,他无意中发现过什么,也明白了什么。

    小庭出事的当天,曾经打过电话给他的大哥。

    于情于理,温显都应该知道小庭当初的地理坐标,可是他没说。

    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他也无力猜了。

    无非与温家的振兴上位有关。

    曾经,他以为温家视家人重过一切,而今却是裸的被他的大哥,他的爷爷......裸的扇了一巴掌,无尽嘲讽。

    然后,他抛开了温家二子的身份,孑然一身,带着自己唯一的弟弟,上了私家飞机,去国外医治。

    那边有他的事业,有他的朋友。

    只要小庭是温热的,是有心跳的,他就不会放弃一丝一毫救回他的可能。

    “大哥,我走了,这一生应该不会再回来,不会再踏足b市。”

    温润笑颜,弯弯的狐狸眼,没了那些曾经的腹黑,只余疲惫与失意。

    他离开前,最后的几句话便是这个。

    那是他最后一次叫温显“大哥”,之后的余生,他也依言从未回来过,从未踏足过b市。

    而那个男人,只是铁青的,阴寒的,沉静的,看着自己的两个弟弟,接连走出他的生命,而他,无能无力。

    因为,所有的选择都是他做的

    温然带着温庭的一切,离开了这个国家。

    五年后,他看着男孩数年躺在病床上,不曾动过一毫的萎缩老态躯干,冷漠的,拔掉了温庭口中的氧气罩。

    曾经下的永不放弃的决心,在他拔掉氧气罩的那一刻就成了一场笑话,一年一年的等待,那些支撑着他的东西,消磨殆尽,从希望,变成绝望,最后成了麻木,原来最怕不过时间磨。

    等待就像永无尽头的梦魇,时时刻刻勒着他的心弦。

    他想,也许温显当初真的重视他们胜过温家,不然他不会有那些感觉,那不是他的错觉,是真实,可是时间和世事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他的大哥。

    而他却没有发现,自始至终停留在最初。

    直到拔下男孩氧气罩的那一刻,他才惊觉,所有天真无知都是自己。

    温显是不是早就料到了有这一天,当初才会这么决绝的要小庭入土为安

    至于多的,利益的,他是真的不愿再想了,一个人心累了,也就真的老了。

    、10日常二

    青年的表现,显然是已将他自己与这个世界剥离了,虽是一个身体,但没了魂灵,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这一点男人知道,但是男人一直纵容着,纵容对方的逃避,纵容对方与世隔离的神思,只要这个人还活着,还呆在他身边,其他的,男人便不求了,他不是不想要别的,而是任何心思和青年一比,什么就都排在了后面。

    只要这个人还健康的呆在他身边就好了

    青年要什么,他就会给什么。

    但青年从来没有要求过任何东西。

    所以,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一一为青年添置。

    青年的指甲长了,他会让对方坐在凳椅上,自己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动作轻柔的,替对方修理指甲。

    青年的头发脏了,他会提前放好水,试好温度,然后领着对方去浴室,让人躺在一边,将脖颈靠在他的腿上,轻缓的,慢慢的打湿对方的细发,然后......擦上洗发露......

    那个时候,这个浑身上下充满了黑暗血腥,死寂尸气的男人,是如此的虔诚,如此的温柔,那样的画面温馨美好的让人不忍苛责什么。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直至到了第五年......

    男人身上原本的戾气与黑暗渐渐地被磨平了,他变得成熟,变得富有魅力,变得让人觉得可靠而安心。

    再没有了那些阴冷的尸寒,没了那些让人触目就心惊的血腥。

    而青年,仍然是那般的无欲无求,无悲无喜,只是,他常年不运动,不走动的身体让他显得病态,苍白而孱弱。

    只是,偶尔的时候,当他望着天空出神的时候,目光会不自觉的凝视着在一边处理公务的男人。

    似乎在细细思考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发呆罢了。

    男人的照顾,让青年的病情不再恶化,却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只是拖着,也不知道可以拖到什么时候。

    当青年顶着一个单薄的身子,倒在男人面前的时候,那一刻,男人早已消失的戾气,回来了。

    那般的触目心惊。

    然而,下一刻,男人便恢复了常态,他抱起青年,去了医院。

    男人在那天夜里,守着青年,想了很多很多,他凝视那一张睡脸,柔和美好,安详宁静,却没有一丝一毫和自己相像的痕迹。

    原本的同卵双胞胎,却是连一分相像都找不出来。

    “哥哥,你相信么,要是放在五年前,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你走,就是死,也要和你一起死,可是你总有办法让我心软,五年的时间,我已经没了那种决心了。”

    “我只想你好好的活下去。”

    “哪怕只为自己活一次,活下去。”

    男人的背影很模糊,他的身子靠在窗边,背对着病榻上刚刚睁开眼睛的那人,说着一些平和到了极致的话语。

    清晨的早露,带着寒气,在朝阳下,折射着晶莹剔透的光晕。

    “这些天照顾你的人,我已经找好了,这里,我不会过来了。”

    “我放你离开。”

    逆光之下,男人的侧脸出奇的柔和,风声停了,他幽暗的眸子渐渐地趋于冷静平和。

    “林唯,我早就和你说过,他的身子骨拖不得,拖不得,你就算自欺欺人,不管不顾的温养了他五年,他只要一天不开口,就说明他一天有心结,心结这东西,拖垮的人还少么”

    “他这个人想得越多,耗损的越多,你要是想要他活下去,就让他如愿,至少不要太多想了。”

    医生的话振聋发聩,医生的表情历历在目,男人每听一次,就无视一次,到现在,因是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让青年如愿

    让青年不要多想

    唯一的办法,就是放他离开

    只有这样,他看不到自己,才可以渐渐地淡忘发生过的一切,真正远离开那个圈子。

    青年看到他就会想到曾经的一切,男人早已明白,却是一直视而不见了多年。

    “哥哥,如果你想去看温庭,就去吧。”

    男人说完这话,便离开了,从始自终,他就没有看过身后之人一眼,背对着,走了出去。

    青年这次会晕厥,也不过是他无意中看到了温家的那份报告,心思巨震,耗极心神,罢了。

    从那一刻起,男人便知道,这人依旧是他那个伤害了别人就会永远放不下的哥哥。

    那个对于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感激,美好善良到不可思议的哥哥。

    对人温柔宽容,对己要求甚严的林衍

    是林衍,不是安墨。

    他可以对安墨残忍,却永远做不到对林衍苛责。

    男人五年前追问的“你是谁”,终是有了答案。

    青年是林衍。

    只不过那时,男人执意的认为“林衍死了”,青年便尊重了男人的想法,将一切都敛声漠然。

    而这一切,在今日,便终结了。

    男人认为青年是林衍;青年也认为自己是林衍。

    而然,做惯了安墨的人,习惯了安墨思考模式的人,就算男人放手,真的能如愿成为“林衍”吗

    这一切,不得而知。

    至少,他们都认为“能”

    、10日常三

    男人的动作很快,他把一切身份证等证件在当天都送到了青年的手上,没有丝毫拖延的意思,就像他说的,“我放你离开”,是真的放手,而不是一时的冲动。

    身份证上的名字,不是“林衍”,也不是“安墨”,而是一个陌生到了极致的名字,就像青年这个人,陌生到了极致,护照上的人是青年,不是少年,男人什么时候拍过这样的照片,不得而知,五年的光景,纵使男人和青年想要无视,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当看到那一张信用卡时,青年是真的怔愣了,男人的细致,在这五年愈发的明显了。

    青年在出院当天,便从信用卡提取了一部分钱,五年里第一次,主动有意识,主动做事,主动开口说话:

    “阿依了,咦怀吧。”

    长时间的不说话,让他此时出口的音色极为沙哑,他的话很缓,很慢,像是在斟酌什么,像是在思索什么,然而,一出口,他便发觉,他以为能够表达的意思,护工却是难以听懂。

    咬字不精准,压抑而极致含糊,怪异而难听,除了他自己,该是没有什么人能够明白他想说什么了。

    时间,改变了一切,包托他这个人

    曾经清雅好听的音色,如今破败沙哑

    青年看着护工茫然呆愣的样子,敛目,低垂,最后,从一边的抽屉拿出了钱,然后移递过去,他开始写字,笔锋有些生涩,却仍能够看出曾经依稀的痕迹。

    “可以了,离开吧。”

    这是他写的,是他一开始说了的,护工看懂了,开开心心接过了钱,便离开了

    护工多收了一份钱,男人知道,青年知道,护工不知道,他不知道在他离开医院以后,自己卡上会多出男人打过来的那一份钱,憨厚的护工,并不理解这些大人物的想法。

    他只做他的本分,当他发觉的时候,想要退还的时候,早已找不到这些人。

    青年所不甚了解的是,他唯一一次五年以后的开口,那六个字,男人在病房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男人听懂了,与其说青年的话是为了辞退护工,在男人听来更像是对自己决绝的舍弃。

    “可以了,离开吧。”

    嘶哑破败,轻喃晦涩。

    五年来,甚至是二十多年来,这个男人,脸上,第一次露出宛若哭泣的隽永悲伤

    青年走了,他去了国外,用着男人给的一切,去了国外

    五年的与世隔绝,让他与常人相处甚为困难,没有悉心的照料,他的所有行动与交谈,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用的是男人给的钱,走的是男人安排的路线,看的是男人以为他想要看到的风景,如此“自由”,让人错愕,让人不解,他仿佛仍旧与男人有着难以割断的联系,好似他从未想要真正离开男人般,让人心生错觉,他的所作所为,着实难以猜到,但是,有一点,是医生和男人都看到了的青年的病,已经渐渐好转了起来。

    他依旧过着平静到了死水的生活,与曾经的五年几乎没有差别,日出时,站在阳台上,看着朝日,失神,直到日落而回,唯一不同的便是,没有人会在他觉着冷的时候再给他加件衣裳,没有人会在他饿着的时候,领着他用餐......

    他开始渐渐像一个人,除了没有喜怒哀乐,他过着与常人一样的生活,至多,便是他不用与他人一般为了钱财而费尽心力

    男人的信用卡里,给了他此生都花不完的钱财。

    离开了那里,他便是孑然一身,后来,在国外,他开了一家鲜花店,用着男人给的钱,盘下了一家店。

    他开始生活,他开始学着再一次微笑,再一次打破桎梏,回归“平常人”的生活。

    一年后,青年终是踏足了墓园。

    那个他来这个国家,唯一的目的地。

    他站在墓碑前,看着照片里的男孩单纯明媚的样子,一看,便是一昼夜。

    那是温然一年前亲手葬了的,送走了的弟弟温庭。

    一个大学都没有毕业了的学生

    一个曾经在安墨面前没有半点阴霾隐藏,全然干净的孩子。

    无辜的牺牲者

    青年病了,自那天以后,他就受了寒,咳嗽不断。

    五年,让他变得不善言辞,让他周身隔了一层难以打破的距离,他与旁人的交流少得可怜,哪怕邻居,也甚少能够见他一面,这样的生病,于他而言,等于说是一场死亡逼近的灾难。

    没有人会救他。

    没有人意识到他已经病了。

    大千世界,独他一人,微微喘息着,苟活着,万籁俱静,死寂弥漫

    在失去意识的前两分钟,他仿佛回到了十五六岁那个年纪,仿佛看到了曾经,那时候,似乎也是他一人,在安家安排的医院里,白天,为着器官移植的标准,忍受着,求存着,夜晚,一个人,睁着眼睛到天明,他似乎又听到了那些个晚上,从不间断的由病房窗外传来的狗吠之声。

    高热昏迷,浑浑噩噩了三天后,才是真正的清醒。

    他依稀感觉得到昏沉时候,有一个人,照顾着自己,那样的触感与温柔,真实到了极致,那样的安心可靠,让人沉沦。

    然而睁开眼,房子里依然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仿佛一切都是错觉。

    他躺在卧室,看着空荡荡的天花板,从清晨到晚间,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第二天,他结束了那家鲜花店,丢了男人给的信用卡,隐匿了踪迹。

    青年若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哪里,纵使是男人,也无法在一时三刻内找到他

    这是青年的骄傲,也是青年的手段,是他在过着地狱一般夹缝求存的那些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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