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都市小说 - 探春十载踏莎行在线阅读 - 第卅六章(18)云笺字字萦方寸

第卅六章(18)云笺字字萦方寸

    找到臹儿,你欠他的。她最后,只和他说了这么短短的一句话,之后便是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这个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盟友,最亲信的伙伴,曾经在强敌环饲,命悬一线的时候,那样坚决地告诉过他,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害怕,只要好好活着。可如今,就在他们离曾经的梦想咫尺之遥的时候,就在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威胁他们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死了。为了那个孩子,他的幼弟,也是他和她之间的一块石头。

    往西如烟般来了又散,窦臻回忆起曾经千万个瞬间,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始终对他隐瞒这个秘密。隐瞒得太久了,所以直到她亲自和他揭开谜底的那一刻,他都不曾真正地相信她。是啊,她是他的盟友,同过患难,可他是否真的完全信任地想要和她共享富贵?如今扪心自问,也许没有。

    初登王位,他就将她送去蓉城,榨取了她最后一点价值,再利用她布下这一个局。他自以为,能够在最后的时刻将她召回,便是对得住她了。至于那个孩子,他的幼弟,顺水推舟地丢了出去,不过是借刀杀人。在他眼里,窦臹,那个可爱又懂事的幼童,不过是他王座上的绊脚石,和其他的兄弟又有什么差别?他不动臹儿,不过是碍着她,那些时候,他还是那样需要她。

    只是那时候他一样下了决心,一旦立稳了脚跟,臹儿是绝不能留的。不为别的,就为臹儿和自己身上一样地血脉,也为了臹儿还有那样一个厉害的母亲,那是他所没有的。尽管怀芷远嫁北疆已经成了弃子,可是和自己联手夺位,上官家如何能看不出她的果断和能力?到了那时候,扶持一个流着一般上官家族血脉的幼童,让怀芷以母妃的身份摄政,岂不比和关系暧昧、不明不白的自己要容易的多?

    他甚至想过,怀芷和自己合作,一开始就是为了达成这个最终的目的,利用自己铲除绥靖王府的正统势力,再反过来对付没有亲族可以依靠的自己,扶持自己的孩子上位。在窦臹刚一出生的时候,在怀芷不再是孤身无靠的落魄郡主的时候,这念头就不可遏制地种在了他的心里。那时候他决定,功成之日,她们母子,一个也不能留。

    可是后来,他还是留下了她一条性命,在最后时刻召回了她。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风云激变,他和她的母族反目成仇,将她的儿子放逐在外,却要留着她在身边。容忍她的怒火和冷漠,容忍她的绝望和仇恨。就像是冬日抱着一块寒冰在怀里,冷得刺骨,却始终不肯撒开手。然而他没想到,真相竟然是那样。在一开始听闻的时候他怎么也不详细,可如今,这沾了血的八个字,他如何能够不信呢?

    在天下人面前,怀芷是为了西疆百姓而死。可是他知道,她只是因为他。因为那个被他放逐的血脉,她想要取信于他,想要他在这最后的关头悬崖勒马,留住这个孩子的性命。窦臻隐约觉得,在那一刻,怀芷已经在她的母族和他之间做出了选择。她并没有相信永靖王族对这个有着一般亲缘的孩子能存有善意,最终还是相信了他,用命来赌,赌他会为了这个孩子,舍下已经到手的一切。

    窦臻为自己,真的舍得下吗?他想要举起手,做出那个一往无前的战令,可是竟然觉得手臂如铅沉重,分毫抬不起来。他知道,命令一出,他的大军,将要踩踏过她的尸身,踩踏过她不能瞑目的眼睛。他做不到,在那一双还不曾阖上的眼睛里,他竟然感觉到了软弱。

    正在此时,远处忽然亮起了一道火光,喊杀声不绝于耳。窦臻缓缓地转过头去,隐约看得出被火光照耀的旌旗,那是永靖王的王旗。窦臻觉得自己的五感都有些迟钝了,勉强思考却也无法解答心里的疑惑,永靖王上官怀慕,这个此时应该在定云江上被南安王世子缠得不能脱身的人,此时竟然杀到了眼前。他们将消息封锁的如此紧密,等上官怀慕知道蓉城围城一事,也已经太晚了。难道他真的天纵英才,能够在一夜之间破了苏衡的大军?

    然而窦臻来不及多想。远处的一线火光,迅速地就烧到了眼前。雪亮的冰刃扬起,带着复仇的怒火,势不可挡。他不能再多想,否则就要死在这里。他垂下眼睛最后看了怀芷一眼,终于扬起了手,沉声道,迎战。

    36-06星河璨璨云裳如月,琴声袅袅洞开空城

    松城城外,大雪压住了万壑松风,只有簌簌落雪之声。山崖上的阶梯也被大雪覆盖住了,只留下一线缝隙,尽头隐隐约约看得见一抹嫣红,和一角飞檐。山林寂静,却不知有什么动静,忽然惊奇了鸟雀,点着枝头飞了出去,消失在茫茫的大雪里。

    松岭上的小亭中,此时正围坐着几个人,相对沉默不发一言。坐在上首的是个年轻的女子,裹着一身狐裘,却依旧是不堪寒冷的样子,脸色冻得青白。两侧坐着两个男子,一长一少,却是如出一辙的气度,像是两柄不畏严寒的剑。

    一只鸟雀不畏人,竟然从这亭中穿过,掠过女子的发髻。女子原本低着头,看着亭中朴素无华的石桌面,粗糙冰冷,空无一物。忽然就想起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一座玉色亭,伴着绿梅香气的幽幽琴曲。如今回想起来,竟然惘然如梦。忽然被雀鸟惊醒,不由自主地随着它飞走的方向望去,却看见身侧的年轻男子也侧转着头,望向不远处。那里并无什么特别,只是松林之中突兀地种了一株桃树,此时光秃的枝干上,系着褪了色的桃红绸带。

    “那里有什么特别的?”文崎听见怀蓉这样问自己。话音落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倒不是因为他看得多么入神,而是他从不曾想过,她此时会和自己说话。毕竟,从莫高离开之后,她就再不曾说过一句话了。无喜无悲,不言不动。他曾经见过她如此的模样,在她刚刚嫁给自己吗,随着自己远去敦煌的路途中。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他们又回到了起点。可没想到,她此时会忽然开口和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