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卅七章(01)小楼低隔一街尘
夜雨灯深,春风寒浅。梅姿雪态怜娇软。锦笺闲轴旧缄情,酒边一顾清歌遍。 玉局弹愁,冰弦写怨。几时纤手教重见。小楼低隔一街尘,为谁长恁巫山远。 二月初一这一日,定云江千里河山之上,冰雪蒙着晃晃的日光,逐渐开始融化了。背阴处的山林还覆盖着厚重的积雪,向阳处的,却已经开始看出疏疏朗朗的纸条。河流的涌动似乎比前些日子迅疾了些,随着雪雾的消失,清晰地蜿蜒向远方,一头连着蓉城遥远的山峦,一头连着更为遥远的京都的平野。 雪溶得快,却是愈发的寒冷。只是这寒冷,却不似前些日子那样沉郁,开始有了勃勃的生机。没有了大雪封山的死寂,四下里响起了许多动静,清扫门前积雪的声响,抱怨着天寒地冻的声响,就连农户豢养的鸡犬,也都耐不住寂寞开始啼吠。渔家的儿女重新出发,在还浮着细碎冰渣的江面上捕捉鱼虾。歌声还未响起,那笑声就远远地传了过来。 这一个冬天太久了。一旦看见了尽头,人们就忍不住地向那还未到来的春奔去。新春的新生,原本是这样叫人喜悦的事情。叫最为无望的人,也终于能看得见一线希望。而迎接新生,就算手忙脚乱,也总是叫人觉得欢喜。 定云江畔的竹楼里,人们也正匆忙地迎接着一个新的生命。这个还未到来的生命,有着更为不同的分量。竹楼中的大夫领着丫头嬷嬷们在严寒中忙的满头大汗,而看不见的竹楼外头,更有无数的人紧张地听着里头的动静。 竹楼底下,窦臻紧闭着眼睛,等着这一刻的结果。他坚信,这会是个男孩,是上官怀慕的世子。把他抓在手里,他就有了筹码。上官怀慕是何等样厉害的人,窦臻心里再清楚不过。若是硬碰硬,他自知没有完全的胜算。所以,他只有走了诡道。 窦臻心里忍不住嗤笑,堂堂男儿,竟然要依靠这样阴诡的手段,才能与他人一搏。可是他没有选择,这么多年,如果不是靠着这样阴诡的手段,他只怕早就死了千万次,又如何会有今日?哪怕他如今要利用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婴儿,他也必须这么做。更何况,他并没有真的伤害他们。他想要的,不过是怀慕的死。他知道,如今他和怀慕,早已经不共戴天,断然不能共处。所以,只有他牢牢地握住怀慕的王妃和世子,才有夺得一切的希望。 窦臻自然不会天真得以为,怀慕会因为妻儿,对他拱手让出一切。可是窦臻的心里非常清楚,这两个人,一定是怀慕的软肋。只要有了软肋,就一定会有破绽。就好像当日的自己,不也是因为怀芷和臹儿,就乱了方寸,做出可笑的抉择了么?当怀慕的兵马忽然来到城下的时候,他就明白,这个人会和自己犯一样的错误。 只是怀慕和青罗都不知道,他手里的筹码,不止是青罗和这个孩子。那些围城的日子,他并没有白白度过。隐居重华山的老太妃封氏,如今也在他的手里。只是这个老妇人明明已经病的只剩下一口气,却仍旧丝毫也不肯服软。她用那双已经浑浊不清的眼睛看着自己,说只要敢逼她做任何事情,她就立刻自尽。 窦臻在封氏那里连着碰了几个钉子,才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这生命垂危,又已经阅尽千帆的老人,他无法逼迫她做任何事。他无法从封氏那里榨取任何价值,她唯一的价值,就是在某个特定的时候成为怀慕另一个道德上的软肋。上官家族对这位老太妃一直十分敬重,这经历了无数风雨的老人,在西疆百姓中也极具声望。就算她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不能再贡献任何的力量和智慧,怀慕也不能看着她死,即使她本就已经不久于人世。 是的,在自己手里,她必须活着。所以他不但不能用死亡威胁她,反而要求告着让她活着,非但要阻止她自杀,反而要努力的让她活下去。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那个人已经丝毫没有人世的留恋,唯一想做的,只是立刻死去不成为王族的拖累而已。而她的身体已经那样坏,他甚至无法阻止她的死亡,不论是人为地还是自然的。不过,到了最坏的时候,即使她已经死了,只要这死讯没有传出去,只要怀慕不能亲自掌握她,他就依然能够瞒报死讯以此作为筹码。只不过,这样更为卑鄙,也更麻烦些罢了。 窦臻听着楼上的动静,冷冷一笑。其实他又有什么卑鄙?楼上的这个女人,其实和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她藏起了臹儿,怀芷也就不会死去。而臹儿,至今仍然不知去向。他曾派了几批人去寻找,甚至冒险偷偷潜入蓉城打探,却丝毫也没有他的消息。
这个孩子,这个怀芷死前盯着自己托付的孩子,如今到底去了哪里,只有青罗知道。可是她像是打定了注意不告诉自己,甚至不打算一次作为筹码和自己交换。每次自己说起这个话题,她总是轻描淡写地绕开,说臹儿已经死了。窦臻心里暗恨,却丝毫拿她没有办法。这个女人和封氏一样难缠,更要命的是,他也一样需要她活着,至少在她的孩子出生之前是这样。 窦臻看着楼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杀气。原本等这个孩子落了地,这个女人就不用在这世上了。可是不行,臹儿还在她的手里,他仍旧不能拿她怎么样。窦臻在恨怒之余倒不免觉得好笑,这个势单力孤的女人,本来只是京师送去蓉城的小小棋子,到最后却这样深刻地影响着天下的棋局,成为各方势力都不能忽略的人。 窦臻想到此处,忽然觉得心里一寒,似乎哪里不对。如同被冰水泼下一般,窦臻忽然意识到,原本吵闹混乱的房间,已经有一会不曾传出过任何声响。那熟悉的叫人恐慌的死寂,在这小小庭院里重新蔓延开来。 窦臻身形一动,就要抢上楼去,却见接生嬷嬷慌慌张张地跑了下来,连滚带爬地到了他面前,声音颤巍巍地,“孩子生不下来,她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