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4)尘消院落新经雨
安氏伸手触了触葛氏发上的碧桃花,漫不经心地微笑道,“你却不同了。你没思儿的情意,就没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就算是夺了翎燕的孩子,只怕也会招来众人的嫌疑猜忌,大爷失了翎燕,一腔子的的怨气,只怕也要往你的身上撒去了。你以为留住了一个孩子,就能留住终身的依靠?其实只有我,才能够保全你的将来。” 葛氏原本只是默不作声地听着,听到此处,却忽然抬头笑道,“以母亲方才的言辞,其实也是想要利用我除了翎燕,才能保全母亲自身吧?” 安氏笑问,“你真以为以我的能耐,若真有这个意思,还不能亲自除了翎燕?我留了这一手给你,一来是瞧瞧你的能耐,二来也是给你一个机会。就算我没了你,照旧有能耐找回自己的位置,你如果没有我,只怕在这个位置上,也坐不了安稳几日了。” 葛氏低声道,“母亲今日和我说了这许多,那母亲的意思,究竟是要我如何?” 安氏笑道,“这也算是我留给你的一道题目了,你倒是猜上一猜。” 葛氏笑道,“母亲之所以在这当儿和我说这些,只怕是当下就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我为母妃作吧。” 安氏微微一笑道,“算是你猜对了一半了。我且不问你是如何把翎燕害成如此,也不问你夺了她的孩子以后意欲何为。如今大爷已然从西疆回来,这会子只怕已经到了永思堂。外头的事情,太妃着意都防着我,我也顺着他们只作不知就是了。只是我如今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你今儿晚上就去帮我做。” 葛氏眼光一闪,“大爷今儿个已经回来了?母亲是如何得知,人不都说,大爷还在西北养病,不宜挪动么?” 安氏笑道,“人言可畏,谁又知道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瞧着今儿个王爷的样子,就知道这里头内有乾坤。我跟了王爷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这里头的关窍。何况王爷今儿个所说的孩子的名讳,我一听就知道是大爷取的。大爷曾经就和我说起过,若是个男儿,孩子的名字就叫隽儿。如今说了出来,就是大爷以这孩子的名字,来和我通报消息了。所以此时此刻,王爷和太妃自然是放了大爷回了自己屋里,叫大爷瞧一瞧自己的孩子去了。” 葛氏点头道,“就算如母亲所说,儿媳又能有什么事情,可以为母亲解忧的呢?” 安氏低低说了几句话,葛氏一惊,“事情还没有坏到这一步,母亲何以出此无路可退的主意?” 安氏冷笑道,“你以为今日局面,还能容我们留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要是只想着靠着一个孩子就此终老,你就假装没有听见我的话,还要想一想能不能就此安稳余生。你要是害怕了,就转个弯儿去找太妃王爷,把我方才所说的话都告诉了他们,也就从此一了百了,只是你的将来,只怕也就从此和我一起葬送了。你若是不死心,还想要搏一搏,就和我一起赌上这一局。” 安氏的眼中闪过一丝蛊惑的笑容,语气轻微,却丝丝缕缕地渗进了人心里头去,“你难道想看着那些人,都凌驾于你之上,鄙视你的过去,凌辱你的现在,侵占你的未来?你难道不想站在西疆最高的位置上,生杀予夺,成就新的时代?你难道就不想,从此扬眉吐气,把乾坤所有尽数握在手上?还是只想像蝼蚁一样匍匐在别人脚下,靠着别人的怜悯和施舍过日子,吃着残羹冷炙,仰人鼻息地苟且偷生?你好生想想罢。” 葛氏低头想了一会子又道,“大爷也未必就舍得呢。” 安氏笑道,“如今的情势,由不得他不舍得。若他真不舍得,也就是他命里没有飞黄腾达的命数,怨不得别人。何况我既然叫你去和他说,如何劝说大爷,自然就是你的责任。你若劝不动他,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不过是彼此都死心罢了。你只告诉他一句话,成败在此一举,或生或死,咱们早就没了退路。” 葛氏默然半晌,才道,“母亲嘱咐儿媳的事情,儿媳自然尽全力办妥的。若是大爷不愿意,儿媳自然和他晓以大义,不叫大爷一时心软误了大事” 安氏这才满意笑道,“若能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说着摆摆手对葛氏道,“算起来你也有小半年不曾见着思儿了,如今小夫妻团聚,想来还有许多别的话要说。你快些去吧,事情办妥了,再好好和他说说闺房话。年轻小夫妻,正该好的蜜里调油呢。” 葛氏见安氏满面春风地笑着,就如从没有和自己说过那些有情无情的话一般,又想到她方才和自己说的那些言语,心里忽然就是一寒。生杀予夺,于她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一般,唯有野心和胜利,才是她始终追逐的东西。 葛氏心里苦笑起来,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安氏若是主谋,自己就是帮凶了。那些话,她着实不知道如何去和怀思开口,她明知道自己是逼着他往绝路上头去。然而葛氏想到那些日子清晓阁里头的灯火笑语,与冷冷清清的毓歆斋的强烈反差,只觉得眼前不断闪过甜蜜笑着的翎燕的脸,心里忽然就硬了。这原本怪不得她,是他们把自己逼到了如今的境地。 她早已经无从选择,自以为聪明,却仍旧逃不脱别人的监视算计,仍旧是别人棋盘上头的一枚棋子,若有用,则为旁人出生入死,若没有用,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挥落。她不能心软,何况自己早已经选择了狠心。 从自己决定夺取不属于自己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背负了人命,而从安氏甚至是太妃洞悉了自己的计划的时候,她就再也不能回头了。曾经她是个棋局之外的无用之人,连旁人的棋子也算不上。在这个王府里头,无用之人就必然会被人践踏,而如今,她终于在痛苦和失去之中熬煎过来,成了别人重要的棋子,甚至成了棋手,叫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力量,然而身入局中,也就由不得她自己选择。
她选择不了自己的将来,只有踩着别人的命往上爬。葛氏心里明白,别人死了,自己未必就能活,然而别人若是活着,自己就必须得死。她摆脱不了自己棋子的命运,唯有舍弃自己棋盘上的棋子。这个家族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活过来的。 葛氏沉默许久,才终于吐出一句,“儿媳愿与母亲共进退。” 安氏满意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不曾看错了你。你果然够狠心,也够绝情。” 葛氏笑道,“母亲多年来对我的悉心教导,我都没能领会,如今好容易开了窍,自然是不敢再又旁的念头的。” 安氏笑道,“既然是这样,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好生瞧着你要如何来解开这个结了。”说着又仰天望了望道,“你瞧这夜色深了,月才能出来。人也是如此,有些人的光华,不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也是瞧不见的。就得熬过这样的暗夜,才能瞧见这永久的光亮,长夜漫漫,再也没有什么能与之比肩了。那些细碎星子,或者能在前半夜里头猖狂一时,终究是一闪即逝的东西。” 葛氏俯首道,“母亲教训的是。”安氏瞧了瞧葛氏,笑道,“你如今也算是尝过了些滋味,但愿日后,你能成为永夜里唯一的一轮明月。”说着也不再吩咐什么话,拂袖便走了。 夜渐渐深了,黄昏里恭祝新生之喜的灯烛都已经熄了。永思堂里渐渐安静下来。丫头仆妇们吉祥话儿也说得尽了,拿了赏钱,得了嘱咐也都睡着了。偌大的院子,只有毓歆斋还亮着如豆的一盏孤灯。窗子外头的一株梨花开的正好,影子落到窗户上来,深深浅浅如一轴水墨。毓歆斋里头,也是一片静寂。 葛氏默默地倚在床上,随手搁下绣花绷子,取过紫檀架子上搁着的小银簪,轻轻挑了挑唯一的一盏油灯,柔声细语声道,“就这么一盏小小油灯,一来瞧不得书,二来刺不得绣,如今这夜色已然深了,众人也都歇下了,咱们不如也就熄了灯安置了罢。”一边说着,一边就伸手捋了捋榻上铺着的百子千孙被,猩红的锦缎铺陈开来,在灯下头流光溢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