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1)春风不解禁杨花
玲珑望着远处城外的沙河,沙河百年间没有举办过这样盛大的庆典,此刻也已经被灯火点燃了。那些没有守在敦煌城下,预备看长郡主的三拜大礼并将她和任将军送出敦煌城的人,已经在沙河边点燃了几十处篝火,开始了欢歌舞步,等待着沙河边的婚典篇章到来。 那些人是这样的欢乐,不单单是为了昌平王府新的喜事,更是因为这座城市已经从战争、杀戮和死亡的阴影里走脱出来,重新绽放出它千年不曾黯淡的盛世之光。他们是快乐的,为了今日的生,也为了新的太平百年的到来。 “我让纤雨在沙河完成婚礼,是想要她能和所有敦煌子民一样,拥有幸福完满的婚姻。”玲珑轻声答道,“你把纤雨嫁给任将军,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定然不是因为要报复母妃的缘故。你就纤雨这么一个meimei,向来视她为珍宝,不会为了自己的一时之气,断送了她的一生。”玲珑并没有看着高羽,语气平静,“她一定是爱着将军的,是不是?你把她嫁给将军,是要成全她的心意。” 玲珑抚了抚身前的白玉阑干,“你们高家,在敦煌称王已有百年,在这高台上成婚的王族许多,却有几个能修得完满结局?纵然是在这里被万人仰望又如何?不过都和这两座楼台一样,被远远地隔开了。而我敦煌千年,在沙河水中沐浴许诺的子民,却都能在所有人的欢声笑语里头,得到自己的幸福,和心上人再也不会分开。” 高羽闻言,也是沉默了。西北民风剽悍,却也是最为重情重义的一群人。若是在沙河水里许下了诺言,今生今世,他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整个敦煌城,只有他们高氏家族的人,从不曾在沙河水中许诺,永远被隔在了王宫顶端的两边。 玲珑的声音从耳边传过来,带着几分的伤感,“纤雨虽然是高家的女儿,却也是真正的大漠儿女,心思明朗重情重义。或者是我迷信了这样的传言,然而我总是希望,她能够像所有在沙河水里喝下合卺酒的女子一样,获得自己应得的快乐。离开这座束缚了她十几年的王宫,在河水里洗去前尘,重新开始。” 玲珑语毕,半日却不曾听见高羽答话,却觉得耳边的呼吸略沉重了些。玲珑心里一惊,以为高羽的病又犯了起来,忙转身道,“怎么了?这些日子不是已经好了许多,怎么这会子又不好起来。” 高台黑暗,玲珑瞧不见高羽,只依稀觉得近在咫尺的人往后一退,又沉默了一刹,忽然道,“你既然相信这个,在你和我大婚的时候,却怎么一字不提?”玲珑一怔,是了,她和高羽大婚的时候,她是敦煌王族的公主,司礼官曾经也问起,是否要依循这敦煌旧俗,然而自己却用时局震荡未明拒绝了。 玲珑叹了一口气,凝目望着远处璀璨的河流,“去了又怎么样呢?你我之间,原本不是这样的传言能够改变的。就算是我们在沙河里喝了合卺酒,最终也不过是像高家的所有王和王妃一样,在这城池的两端,各自过各自的日子罢了。你心里也明白的,何必还要问这样的痴话呢?” 玲珑心里笑起来,若是心已经变了模样,就算是一起在沙河里许下三生之诺,也不过是羁缚罢了。这样的道理,自己是明白的,高羽又如何会不明白呢?只是他那一瞬的失态,却叫玲珑沉寂的心,忽然间又跳动了。然而不过是一瞬,就又回复了沉寂,那一日,同样是在这里,他们已经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该有的缘分也就都已经尽了。 高羽却并不答话,那沉重的呼吸却慢慢平复了下去。忽然听见通往高台的阶梯上有些动静,就听高羽道,“婚典就要开始了,咱们走罢。” 玲珑回头瞧了一眼,通往这敦煌至高处的阶梯之上,蜿蜒而来一众灯火,那是布置婚典的宫人,将要点燃这一个终年寂静无人的英烈台,叫它拥有数十年一次的热闹。 在这座高台上,几十年前,高羽的父亲曾在这里迎娶了他的王妃,半月前,自己在这里嫁给了高羽。不论灯火中国中心的两个人心里怎样,在外人看来,这样的时候总是热闹的。而今日之后,想必这一处所在,又要寂静多年了。唯有自己和身边之人,永远在这寂静无人的英烈台上,分处两侧去看这世间,如日月并肩,却永不相逢。 新月初上,给白日里燥热豪迈的大漠笼上温柔的光,夜已到来。敦煌城外的沙河,水边点燃了无数莲花灯,密簇簇地拥在一起,将河岸照的亮了。等这条河流今夜的主人到来,所有的灯盏都会流入河水中,随着微波浮游,簇拥着水心许下誓言的男女。沿岸的滩涂上摆好了巨大的木柴垛,只等着到了午夜满月高悬于天际的时候被新婚的夫妻点燃。整条河都准备好了极致的热闹,此刻却寂静无声。大漠里的夜风冷冷吹过,只有灯火随着风声跳动。 河边的热闹还要两个时辰才开始,岸上空荡荡的,只有两个人,在沙地上留下最新的两行足迹。 怀慕和青罗本该在敦煌城头的许多佳客之列,作为最尊贵的见证者,去等待这一场盛事。此时却孤身在此,并肩望着河水流过来的那一头,长久地沉默着。青罗回过身去,远望着新月下的敦煌城,看见城头次第点亮的宫灯,一路蜿蜒的火炬,将这座城照得如同白昼。 青罗见过夜里的蓉城,隔了雨雾望着,像是一枚散发着柔润光泽的明珠,而敦煌不同,被火光照亮的敦煌,自身就是一把燃烧的火。
在这座城池里,她看见了新的传奇,遇见了新的人事,开启了新的作为征服者的人生路途,也见过叫自己惊心动魄的血与火。然而在匆匆告别的时候,她曾经有过的期待和激动,歉疚或者满足都已经消逝了,唯独剩下的,竟然是一丝的忧虑和不舍。和这一城灯火欢呼一起被她留在身后的,还有和初嫁的自己一样年轻的玲珑,一样为了自己的家族和国土牺牲了一切,割舍了爱恋和温柔,也和当初的自己一样,对未来的人生毫无期盼。 她对玲珑,带着几丝怜惜,同情她的境遇,也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样,拥有新的属于自己的人生,不为不得不背负的责任,只为愿意倾尽全部的真心。而另一个将在今夜初嫁的女子,满怀着幸福的欢悦,却不知自己要面对的,是或者永远不属于自己的,曾经属于母亲的爱人。 青罗正出着神,却见河水转过弯那一头的暗影里,悄悄驶出来一艘船,被初生的月光勾出一道银边。船只不大,速度却极快,无声无息地便到了自己跟前。怀慕在耳边低低道,“他们来了,咱们走罢。” 说着便携青罗一跃而上,船头立着一个戴着银色面具之人,正是柳容致。船舱里头鸦雀无声,却在月光下看得见甲胄的光亮一闪而过。 柳容致见二人上船,点点头道,“你们脱身得倒是快,咱们这就走罢。如今水路里没有什么阻碍,春日里水流颇疾,若是加紧了速度,不出七日,咱们便能从桃园川回蓉城去了。船上的人,都是我这些年身边的心腹之人,你只管放心。” 怀慕点头道,“咱们从水路走,董余已经回了蓉城,可以说此时是咱们在城中的内应。我和舅父从水路走,再安排董润从西边陆路接应咱们,如此再没什么不妥的。” 柳容致点点头,又道,“方家的文峰和文峻,我听说仍然和文崎一起留在敦煌,替玲珑稳住西北局面。只是方家究竟不是你的心腹,如今方家的两个老爷和老太爷都在蓉城,可以说是在你大哥的控制之下,你又把敦煌军权交托给了这几个人,若他们联合在一起生了什么异心,你岂不是要腹背受敌?依我看,若是一定要让文崎留在这里,也要把文峻和文峰带回蓉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