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4)春风不解禁杨花
怀慕伸手拍了拍文岄肩膀,神情温和却郑重,“如此看来,往日到底是大家都小觑了你。我素日就曾听你祖父说起,你是方家的千里驹,雏凤清于老凤声,前途未可限量也。既然彼时远上敦煌,你能做到不骄不躁力挽狂澜,如今又怎么推诿起来?” “当日若不是你和仲平与我们配合无间,我也未必就能轻易取下敦煌,成就如今的局势。其实我把你从你几个哥哥身边带出来,原本也担着干系,你若是有什么不好,我也难向你方家孩子认交代。你若是信我,你只管跟着我去,莫要有什么顾虑,我既然叫你跟着我,也就信你能够担得起这件大事,也自然有自信护你周全。” 文崎听了怀慕的话,心里便是一热,单膝点地郑重道,“既然世子信得过我,我必然不服世子所托。” 怀慕低头瞧着这个朗朗少年,眼中俱是少年人的狂热和坚定,心里定了定,伸手扶起文岄,面上带了几分松快笑意,指着青罗道,“说起来,你和世子妃倒是同龄之人,只比世子妃略小些日子罢了。如今这一路过去,你们想必还有许多话可说呢。” 文岄忙道,“我哪里敢和世子妃比呢,西疆人人皆知,世子妃是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 却见怀慕叹了口气道,“众人说什么女中豪杰,终究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罢了。”又对文岄笑道,“我听仲平说起,你和他倒是一路的性子。仲平往日里也不叫她世子妃呢,你若是高兴,只叫一声嫂嫂就是了。” 文岄忙说不敢,青罗心里却明白怀慕的意思,不慌不忙笑道,“前些日子常和你三哥在一处,倒是时常听他说起你这位兄弟,听着你比之文峻文峰两位将军,倒和他更亲近些。” 文岄听青罗说起文崎,也笑道,“三哥和我年岁相近些,我又常往二叔驻守的颖城去,自然就相熟了许多。三哥性子虽然冷些,对我倒是极好的。说起来,我这些年所学的弓马骑射,倒有一多半是三哥教我的。只是三哥不像董润哥哥那样,时常喜爱与人说笑就是了。不知道的,只以为不易亲近罢了。” 青罗笑道,“原本就是嫡亲兄弟,自然最亲近不过的了。连你三哥文崎那样冷峻性子,我也喊一声儿三哥呢,你就跟着他叫我一声嫂嫂又能如何?” 方文岄本就是少年人心性,见怀慕对自己如此信赖,青罗也如此亲和不拘,心里更多了些亲近心意,也不再推辞,便笑着叫了一声嫂嫂。怀慕笑了笑,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正经要事,文岄肃了神色仔细听了,便点头退了下去,只留怀慕和青罗两人立在船头。 见文岄下去,青罗笑道,“龙生九子,各个不同,文崎哥哥那样的冷清性子,这位文岄小爷,倒是像董润大人的嫡亲弟弟。原本是不一样的人,却又能做一双亲密无间的兄弟,也算是有缘了。” 怀慕点头,又道,“文岄虽然年轻,却也算是方家这一代上的翘楚了,若是假以时日,或者连文崎都未必比得上他。只是文岄终究是幼子,又是长房嫡出,性子也讨喜,所以方家上上下下最是疼宠,连姑母所出的文崎也比不上。既然是在众人的呵护下长成,在这暗处的心思上头,就有些稚嫩了。文岄和你原本也是差不多的年纪,若不是在战场上看,只从平日里为人处世上头论去,倒是比你瞧着小了许多的样子。” 青罗摇头笑道,“你当我往日也是如此?不过是遇上了不得已的事情,不得不改变罢了。有些人,活到八十也是稚子,有些人,不过几岁就已经阅尽沧桑。这些日子,你我瞧见的这样的人又岂在少数?你我也不过是其中一二罢了。” 怀慕默然一时,才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瞧着文岄看着我的眼神,心里倒是有些不忍,他如此信我,却不知道我对他,却多存了些防范利用的意思。我原本只当这是权术,然而看着他是一片赤子之心,我倒有些不忍了。” 青罗道,“你虽然对他防范,却也并不会害他,不过是忌惮着他背后的方家罢了。若是彼此日后能相安无事,今日之事,也就不会重演了。往后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怨怪与你的。” 怀慕点头,正欲说话,却听背后的河水彼端,传来了一阵歌声,飘渺空茫,沿着水波蔓延过来似有若无的。这是许多人一起吟唱的歌谣,远远地听着只觉得模糊,句意却字字分明传入了耳中。 敦煌人的口音似乎带着微弱的卷音,曲调和中原端正的宫商角徵不同,忽高忽低,时强时弱,却带着几分忧伤的调子,像是捉摸不定的一阵风。 天圜地方,草野茫茫。黄沙漠漠,浩浩敦煌。 永夜无疆,月下河凉。执子之手,与君结裳。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云雾靡靡,尘沙扬扬。 同游鸳鸯,比翼凤凰。人间天上,共栖共翔。 天长不老,地久未荒。纵有千古,横有八荒。 皓皓魂魄,皎皎灵光。死生与共,同夜同光。 青罗侧耳细听,似乎出了神。这定然是高纤雨和任连云的婚礼了,原来敦煌古礼里头,还有这样的一支歌。青罗想象着,在月华浸满的河水里,沐浴焚香,涤尽前尘,从此便是生死与共,同夜同光了。
只是想着那个用剑两次横在自己颈项上,视生死如无物的任连云,和那个娇娇怯怯眉眼温柔的高纤雨,这样的两个人,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是命中注定的夫妻。任连云、高纤雨和澜姬之间的事情,多多少少也能瞧得出几分,如此孽缘,也不知将来会如何了。 青罗叹了一口气,昔日的自己,在听童嬷嬷唱的撒帐歌的时候,心境也是如此复杂。所有人在婚姻里期许的东西都有太多,却又有几人,真的能够做得到呢?或者是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却仍旧要用这样的期许,来麻痹自己原本清醒不过的内心罢了。 不同于大漠上的月色朗朗,谷雨后的蓉城,正逢上烟雨蒙蒙的时节,而蓉城外的重华山,更是笼在迷蒙的一片翠意里。三月十七的夜,前半夜的雨渐渐歇了,倒捧出极好的一轮月来。只是被雨雾侵润了多日的重华山,即使在这一个云销雨霁的夜里头,却仍旧有绵绵的山岚,如玉带一般缠绕在山峦之中,时浓时淡。初生的月光照在这一带山岚之上,似乎闪烁着微微的晕光。 只是身处在山岚深处的人,却只能看见被云岚笼罩的新翠,和偶然滴落,折出一线光亮的雨滴。重华山就是如此,连四季似乎都不甚分明,永远浸润在这样的空翠之中,似晴似雨,如烟如雾。 风物动人的重华山像是一轴极好的水墨丹青,带着恰到好处的淡淡颜色,一重一重地晕染开去。那淡淡的颜色一一点一点地叠在了一处,渐渐渐成了深不可测的神秘。叫人移不开眼睛,却又忘却了自己。而处在山岚深处的重华寺,便是这神秘气氛最为浓重的地方,被云遮雾绕地看不清楚,却又在某一瞬间,忽然散去了所有遮蔽,在明净的月光下,在人间的最高处,冷冷的俯视着世间万物。 重华寺后头的禅房里头,月色似乎尤其清亮动人。一尘不染的院落里头,还积着连日留下的雨迹,映照出天心的一轮明月。虽说已经是十七八,早已不是满月,在水光离合之间,倒也有些圆满的意思了。 怀蓉立在水边,望着水中离合的月光云影,静静出着神。 忽然背后有人笑道,“二meimei怎么这么有兴致,一个人在此处?这会子夜半无人,风光却正好,二meimei莫不是有了要等的人?” 怀蓉心里略微一惊,转过身来神色确实平静如水的,还带着淡淡的一丝笑意,“大嫂子不也是有这样的闲情,夜半三更地出来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