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五章(22)绿萍涨断莲舟路
而那曾经叫自己惊讶到不可言动的箫声,又一次响起来。这也是苏衡这些日子最为熟悉的了,然而每每听见,却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淸琼的红衣下头,日日都系着一支紫竹箫。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独自站在这里吹箫,吹得总是那一曲踏莎行。每一夜的此刻,都会传来。若是有雨,她也会在某一处,幽幽暗暗地吹着。那熟极了的曲子,却叫苏衡不知所措了。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长空黯淡连芳草。 就好像明明是自己的心,却又忽然成了别人的。听着别人一字一句的倾诉出来,原本深刻入骨的相思,却不像是真的了。苏衡更不敢去想,那相思之外的另一种相思,与自己的不同,却又和自己相关。这是如今的他,还背负不起的重负。然而苏衡却也十分清楚,总有一天,这重负终究是自己不得不背负的。那一日为期不远,等到船行到定云江的下游,行到京城,行到南安王府,就是八月桂子飘香的中秋,就是自己的婚礼。而那个时候,江南江北的杜鹃花,也都早已凋谢。 这一夜是七夕,牛郎织女一朝相会的日子。天上的星河这样璀璨分明,美则美矣,却又真像是不可逾越似的。淸琼认得那两颗心,说是一年一度离得最近的时候,看着却又仍是那样的遥远。也不知道人间的喜鹊飞上天去,能不能跨过这一座沟壑呢。只是天上星河就算再宽,到底有两心相依,也算不得不可逾越。秦少游的词里都说的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是人心之间的距离,或者比之这星河浩瀚,还要遥不可及。更不知道自己穷尽了这一生,能不能跨越过去。 七夕一过,这一年的盛夏,也就再无踪迹。秋风忽起,来的寂静却又迅疾,顷刻间便席卷了江南江北。转瞬就到了八月里,千里山河之间万物,也随着瞬息万变。叶落飘黄,风霜渐起,每一日都是与昨日迥然相异的。蓊郁的青翠迅速消退了下去,又被更加沉郁的苍黄和深绿所取代。西疆的秋日多雨,然而到了此处,四野里却多有肃杀之气,天宇高爽,四顾茫茫,天地分外辽阔。连那奔流不息的定云江水,也像是沉寂了几分。水色仍旧透亮,却像是更加深邃幽暗似的。 两岸的青山却蒙上了更为璀璨辉煌的颜色,如金如火,渐渐将千里江山染得透彻。像是一卷展开的锦绣,没有一处是败笔,处处皆是美的。落叶落到江水之中去,迎着朝晖夕阴的日光,如同流动的金光,顺流而下,从遥远的西疆,随着江水一起奔向遥远的地方去。而树却仍旧留在那里,仍旧静默无声地落着叶,也不去问着落叶终将飘向何处,被何人看见,倒像是给某个远在千里的人,送出一封永不归来的书信。 淸琼只觉得身处在这样不断变换的风物之中,似乎光阴过得尤其迅速。这样声势浩大而来的一个秋,倒叫人有些措手不及似的。往年的秋,总是在自家的庭院里,看着阶前一片凋落的枫叶,和隐约的桂花香气,才知觉秋来。所谓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淸琼自认是十分了然的。 到了去年,在丹叶阁里的秋,却又是不同了。秋山上泉流不住的声响,丹叶阁下的红叶如火,黄栌金黄,都叫人觉得秋光灿烂。独立在流丹阁上,脚下的红叶,像是自己所能够想象的最好的风景。而山下迹远阁里的丹桂,香气郁郁,远远地传了过来,更是为这秋色动人增了几许风情。淸琼以为自己是知道秋的,在诗里读过,在画里见过,在红叶里把玩过,也在桂香中品味过。 只是直到这一年,淸琼在知道,所谓秋色如醉,到底是如何的一种一种模样。那本是一种不需去描写,也由不得人描写的情绪。淸琼一路顺着江水而下,时节变幻,日日都瞧在眼里,每一日都有所不同。待你好容易看清楚了昨日,却又到了今日,看清了今日,又不知已经到了明日。天地山川,每一瞬间都是美的,叫人觉得震撼,却又美的各自不同,美的难以言说。 分明离去的时候还是青翠的山岭,却每一日都出现了新的色彩,愈来愈热烈,等人回过神来,已然是另一幅全然不同的模样。此时才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自己挥别的那些山岭上的绿叶,想必也已经变成了这样的金黄。落在水中,顺江而下,最终也会到达自己今日到达的地方,只是晚了些时日罢了。
那种惊人的力量,不是庭院里的落叶,窗沿下的桂花,而是这样铺天盖地地来,将整个世界都裹到这样的辉煌里去。而当年在庭院中赏景的人,在这样辉煌的美丽之中,则显得这样的渺小。置身其中的人,根本无暇去描写这样的风景,只有彻底地将身体和灵魂都投入其中,才能觉得略微有些安慰。 淸琼此时想起,当年在春雨如丝里走过这样路途的青罗,只觉得自己要更幸运些。只是也未必,这样无穷无尽的山川之中,到底隐藏着多少力量呢。今日凋落的最后一刻有着这样的辉煌,想必当初渐渐绽开的时候,也有着震撼人心之处罢。只可惜这样的风景,是不能被深闺之中的那些女子看见的。不管是如何地缩移天地,就连湖山之间,开阔舒朗亦是十分难得的宜园,也是比不得万一的。 此时正是这一年的八月十四的薄暮时分。日落西沉,高大的楼船在江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清琼又一次站在了甲板上,只是这一次,却不是朝着未知的东方,而是朝着太阳落下的地方,朝着自己来的方向。等着最后的一点辉光落下,等这一夜过去,远从千里外的蓉城到此的楼船,就要到达京城。 淸琼心里暗暗想,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回望自己的故乡。尽管故乡已经远在千里,淸琼却仍然想要在这一刻回望。说起来也有些有趣,似乎当日离去的时候,也没有过这样的眷恋难舍。那时候自己想到的,更多是江水彼端的京城,如今快要达到终点了,想到的却更多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