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燕王朱棣在线阅读 - 第二十四章 【王子座师】

第二十四章 【王子座师】

    皇后马氏的梓棺安置在坤宁宫的正殿,殿前设着几筵,四周挂满了白绫,稍有爵位的皇亲国戚、诸宫嫔妃、各地藩王、公主、命妇都来了,个个头上都带着孝凌、分跪在殿内的两侧痛哭流涕、呜呜咽咽。

    紧挨着梓棺,则是由僧录司的左善世宗泐和尚领着僧録司的二十八位得道高僧手不停地敲着木鱼,一边念念有词,来来回回诵的却都是《地藏经》和《往生咒》。念经声和呜咽的哭泣声混合一处,搅闹得原本就阴凉的坤宁宫大殿鬼气森森的。

    大殿外的宫女也都穿上了孝服,兀自跪在地上抽泣。知情底的人都知道,这些宫女乃是由情而发的悲伤,绝非做做样子的。因为在洪武一朝,皇帝朱元璋性格猜忌暴戾,时常因事迁怒宫人婢女,动不动便要鞭挞、甚至剥皮。每每此时,马皇后常出言附和,却不让朱元璋下旨处罚,曰“万岁临怒,处罚难免偏颇,宜将其交宫正司审讯定罪”,进而将宫人移交宫正司,躲了皇帝的盛怒。如此一来,许多宫人不仅保住了性命,更少受了许多的活罪,无不对马皇后感恩戴德。如今这么一位活菩萨没了,再没人能在皇帝手下帮衬他们了,他们又怎能不悲苦、恐惧呢?

    朱棣大踏步而来,坤宁宫近在眼前,脚步却缓了下来,心里说不出的腻歪。若说起来,这位马皇后什么都好,只对朱棣却并没有什么恩情,也并没如何关照过。可太子朱标、秦王朱樉和晋王朱棡、以及朱棣的同胞弟弟吴王朱橚却受马皇后极高的恩遇,被收养在膝下,得了嫡出的名儿。如今马皇后薨了,以皇帝和皇后至深的情分,朱棣心里就算再如何不为所动,也是得做出悲伤的模样来的,这放在他堂堂血性男儿身上,着实是一万个不乐意,也着实的为难。但如今,朱棣却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正沉思间,朱棣已是来到坤宁宫,远远就被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燕王殿下?”

    朱棣一愣,循声看去,竟是早年洪武皇帝费尽千辛万苦给王子们请的老师李希颜,不禁也是大吃一惊,忙上前一步,一把扶住颤颤巍巍要给自己行礼的李希颜:“老师?您老怎么来了?洪武八年您不就已经回乡隐居了么?”

    说起这个李希颜,在元末明初可谓数得着的一个人物。洪武皇帝在应天登基称帝之后,诚意伯刘伯温就曾进言:“万岁如今灭了陈友谅,剿了张士诚,便算驱了元兵于漠北,可仍不算坐拥天下。”朱元璋不禁诧异,便问为何。诚意伯刘伯温这才说:“万岁初登大宝,要坐拥天下,便该收天下人心。可要收天下人心,武就该收张三丰,以定江湖之心。文就该召李希颜,以收文人士子之心。”

    原来这位李希颜乃是元末明初儒学一代宗师,无出其右者,论起在文人中的威望,说是泰山北斗也不为过。因而朱元璋称帝后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派人寻访张三丰、李希颜二人。奈何张三丰武艺高强、寻仙问道、神龙见首不见尾,俗人哪里寻得着他的踪迹?可隐居郏县平顶山的李希颜却被寻了出来,朱元璋几次三番派出李善长、刘伯温、宋濂、叶琛、章溢等人手持自己的诏书请他出山为官,都被他拒绝。最后还是马皇后亲笔手书,却不说请他出来做官,只说请他教育皇子,并引出汉武帝因董仲舒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典故,方才将他请了出来。

    李希颜出山之后果然不理朝政,只是潜心教育皇子。这人博览群书、品学修养极高,本是帝师的极好人选,只是性格严峻认真了些。皇子们学业但有瑕疵,李希颜便用戒尺击皇子额、手、臀,并不手下留情。如此日久,洪武皇帝朱元璋终于发现皇子身上都留有伤痕,追问之下才知道了原由,不禁大怒,便要发作李希颜。亏得被马皇后劝住,言曰“何曾有以尧舜之教于皇子,反令万岁不悦者?”洪武皇帝这才解怀,作罢,反而越发尊崇这位代育皇子的李希颜。

    李希颜在洪武八年已年届七旬,皇子们也都陆续长成,便以年迈为由告老回乡,继续隐居平顶山。岂料马皇后薨逝的消息不知如何传入了他的耳中,李希颜竟执意出山,夤夜赶到应天府,要来为皇后送别。洪武皇帝朱元璋也不禁大为感动,便令其与李善长会同主管了丧礼之事。只是李希颜极为固执,只尊儒学,并不待见佛学。眼见着洪武皇帝朱元璋下令僧录司的高僧来坤宁宫颂经,李希颜又是生气,又无可奈何,只得独自踱出大殿,来个眼不见为净,却不想在这儿正好遇见了刚刚回京奔丧的朱棣!

    李希颜要下跪行礼,被朱棣拦住了,却哪里肯依?老人家十分执拗地一边掰开朱棣扶着的手,一边咬牙强行跪倒,响亮地磕下头去。朱棣一阵慌乱,忙躬身将老迈的李希颜慢慢搀了起来,嗔道:“哎呀,您是我们的老师,在父皇面前您还不需要行如此大礼呢,何况在本王跟前?老师这不是折煞本王么?”

    李希颜须发皆白,气色倒还好,只是身子有些佝偻,牙也快掉光了,说话有些走风,一本正经地觑着朱棣,神情很是肃穆威仪:“殿下,礼乃国之根本,不能因一人而废国礼,否则天下纲常就会紊乱,纲常一乱,天下就又得大乱,这些道理,殿下难道就忘记了?”

    朱棣见他还是一副老夫子模样儿,少年时尘封的记忆又活跃起来,对这李希颜竟无端地怯了几分,听他数落自己,红着脸尴尬地笑了笑,却一句顶嘴的话也不敢说,只是一边扶着他往里走一边不住称是。

    李希颜却不管不顾,忽然住了步子,扭头看着朱棣,邹了邹眉:“不过......不过你年少时读书就不用功,嫌我唠叨,我讲的话你没记住也不足为奇!”

    朱棣听着不禁哭笑不得,原本正在酝酿的悲伤,想要去大殿里大哭一场做做样子,被这个老学究竟搅得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