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六.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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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沉的天幕,与铅灰的江尽头缝在一处,沉重的仿佛铅锤坠在心上一般,让人喘不过气来。江水在潺潺声响,和着木浆击打水流的缓声,在耳畔簌簌的响。身后的江面上,流动却是看不出的。仿佛一块巨大而厚润的绿玉,镶在灰蒙蒙的两岸之间。 水雾,通透天地。两支小小的乌篷轻舟,荡在江心里,慢慢靠近。轻舟细尾上,一对弱痕飘然相随,柔柔的荡过江心,偶一相交,又各向远方…… 冬寒,透过单薄的目底,不住的向上渗透。 小小的乌篷当中,摆着一张水柳木案。柳七仍旧周身月白,微斜着身子依在小案上,仿佛一团水雾深处的清冷月光。 他的脸孔,一半影在昏暗之中。正微颔着下巴,专注的调弄着案上的茗具。 身旁的红泥小炉上,架着一口古朴笨拙的小陶锅,锅里的沸水正咕嘟咕嘟响的热闹。 船身轻轻一荡,柳七的手也随之略停了一瞬。 “坐!”柳七并没有抬头,只对余光中高健身影抬了抬手。 司徒逸俯望着他,不觉惊讶。今日,柳七没有带那素娟面具…… 相识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 “若卿”司徒逸低唤了一声,撩衣落坐。视线也缓缓从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上沉降下来。 柳七仍仍旧深埋着头,司徒逸看不清他的面貌,只听熟悉声音不咸不淡的道,“身为主将,你私见叛军统帅。这事若是让楚帝知道了,就更危险了。你不知道吗?”他的声音,冷清的好似舟外寒透的江水。一双苍白的手里,却斟了杯滚热的茶,双手递到司徒逸面前,“原本,这样阴冷的天气,喝酒是再相应不过的。可惜,你的伤不能再沾酒了,还是喝茶吧。”说罢,短叹一声,似乎十分遗憾。 司徒逸微微感动。沿途而来时,他心中浅淡的担忧,顷刻散尽。他想的没错,纵然两军对峙,纵然一胜一败。可柳七和他之间,还有与之无关的情意,不会轻易散尽。 司徒逸僵硬的双肩缓缓懈下,双手接下茗杯,抬眼望了眼棚外船舷处,正安然碾茶的阿萝,啧啧笑道,“泛舟江湖,唯美人与好茶相伴!若卿的这份逍遥,可真真是羡煞旁人呢!” 柳七微微抬头,瞟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哼,那可要拜你所赐!若不是你一战打碎了我十多年的经营,我只怕,今生也抽不得身的!” 司徒逸听的出,他这话,其实并无真心的怨怒之意。抿唇而笑,默不作答,只凝目,认真的端详起柳七的侧影。 他曾见过柳七身上狰狞可怖的烧伤。便以为,他用素娟面具掩住的面目,定是因为面庞也重伤于那场大火,变的可怖骇人。因而,他从未好奇,也从未询问过…… 然而,如今他才知道,那面具之下的脸庞,即便他只看清了淡淡的侧颜,已是惊心的美好,如玉似月,苍白英俊,精致绝伦。 世间之美,说来奇特,若说司徒逸那已近无可挑剔的俊美,是崇岭峻山,那柳七就是野山清月。若说司徒逸是汪洋瀚海,那柳七便是高天流云。虽然天差地别,却一样令人过目不忘,直入心底。 司徒逸看着柳七,微微长叹,随即转身,闲闲向后一靠,就将整个身子斜在乌篷壁上,无比闲散的笑道,“旭哥哥!原来楠兮的旭哥哥,真容如此!” 他嘴上说的轻松,可心底里,却浅浅泛起酸涩。他一直想知道,楠兮记忆里的旭哥哥,到底生的什么模样……甚至,当他知道柳七就是苏旭时,曾莫名其妙的庆幸过几丝。然而,好奇也好,庆幸也罢,可惜的是,楠兮和苏旭的记忆,与他无关。 柳七听到他的话,削薄的肩明显一震,随即却也安然下来。开口那话,还恰恰就挑到司徒逸的心尖上,“怎么,大将军还耿耿于怀呢?不过,你再介意也是无可奈何。我与楠兮相识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一处草根底下打筋斗呢!” 司徒逸抿了口茶,笑道:“这话可真刻薄!”不等柳七接话,他却又坦然道,“不是我耿耿于怀,只是,我终于知道,为何楠兮会对她的旭哥哥念念不忘了!” 柳七猛然听到这话,提壶斟茶的手,生生僵在半空。许久才无声的放下,低道:“哪里,哪里有什么念念不忘?她还不是一样欢天喜地的嫁给你了?” “那是因为,你骗她说,她的旭哥哥已经死了!”司徒逸缓缓说着,每一个字都如碾过他自己的心。他其实并未想过,要和柳七提起这些。可当他看到眼前这个月般光洁清冷的人儿,就鬼使神差的说了起来。
他其实知道,楠兮现在很爱自己。可他也知道,她心心念念的思念着云岫谷里的梨花海。他也知道,她无论如何努力,始终无法抛开对清酒情有独钟的喜爱,而替以滞涩难咽的葡萄酒。若没有当年的大火,若没有彼此身份的尴尬,若楠兮知道,柳七就是苏旭。早在云泽相遇时,她定会随他离开吧……“那不过是年少虚幻而已,况且那时候,她还声音越低,目光同声音一起,沉入了舟底寒凉的江水中。 司徒逸咽下口中若有若无的苦涩茶浆,看着柳七,深懂其中的痛楚。 那时候,她是还小,或许还懵懂迷糊,分不清一声哥哥之间的不同。 可是,那时候,他却不小了。少年初萌的情意,会铭入心髓,终身相随。 一如十四年前,暮春的海棠树下,那个楚楚单薄的小小身影,那一双哀凄凄无助的眼睛,和那怯怯拽着他的衣角,颤巍巍的一声恳求:“哥哥,你别走!”,就让还不足十四岁的司徒逸,自此将心留在她手里! 覃楠兮或永远都不知道。那一天,她开心大笑的时候,一直在叫他“旭哥哥”。尽管,他明明告诉过她,他的名字叫牧云。 “咳,咳,大将军将在下留住,就是为和在下谈论尊夫人吗?”柳七早已习惯了紧敛内心的情感,几乎收放自如。此来一别,他是有话要和司徒逸交代的。 司徒逸回神,默了一瞬,澹然望着柳七道,“你放心,我不会和楠兮说起这些事。” 柳七目光一闪,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 “谢什么?谢我放虎归山?”司徒逸亦牵开话题,平静的玩笑起来。他湛然的目光,透过小小的舷窗,望向渐渐泛白的江面,透着淡淡的无奈和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