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波澜
八云紫的质问乍听上去似乎充满了浓烈的个人色彩。她完全是在用自我认知去评判飞厉的人格。结果就是她打自心眼里的不信任对方所说的一切。 不过事实上，她的认知其实也没什么错误就是了。 将不为人知的内在本质收敛于光辉的外表之下，至今仍然无法摸清八意飞厉内心的妖怪贤者，有时觉得那仿佛燃烧火焰的辉煌金瞳，总是让她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心颤。 因为耻辱，她甚至没有向任何人言明过，哪怕是信任的式神和至交的好友也从未道出过。那是仅有妖怪贤者一人知晓，深藏于内心的恐惧。 另一方面，武神似乎完全没能发现妖怪贤者的复杂心绪，他用摆明是在装傻的轻松态度沉思了一下，紧接着就说道。 「不，怎么会呢。我可不是那么恶劣的家伙。」 他断然否认了八云紫的质问。 「————怎么会是在消遣你呢？」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可接踵而至的问题，没有放过八意飞厉的打算。虽说妖怪贤者那蕴含着尖刺的话语有点像是要找茬打架的样子，不过若是对方能察觉到紫的唾弃而自行离开就再好不过了。 遗憾的是，飞厉就是那个让八云紫始终无法得偿所愿的家伙。 「嗯……我稍微有点惊讶。」 他的手在自己光洁的下颚上轻轻抚摸着，温和的目光也紧盯着紫的脸庞，似乎在回味着什么美妙的事物。 虽说他的目光温暖又不失节制，在让人感受到舒心的同时也不会过于冒然的侵入到他人的领域。已经可以说是打量他人所能用的最佳视线了。就算是紫也没自信能比他把握的更好。然而那股从心底涌起的不安还是让她脸部的肌rou有些紧绷。 要说为何……因为她总觉得这个男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基本都只会带来一些不那么愉快的心情。 「见惯了你平日里那种阴险的表情，所以我没想到你也能露出那么纯真的笑容啊……我该说是西行寺幽幽子太过厉害，还是该说你其实也有着天真烂漫的一面呢？总而言之，我的确是被你刚才的微笑给惊艳到了。」 传入耳中的声音清朗悦耳却又具备着男性特有的低沉，然而如果有的选择的话，那八云紫宁愿自己一个字也听不见。 强忍住将要涌上面部的热血，她维持住了冰冷的表情。不过为了让自己的神情不至于崩坏，紫决定立刻转移这个让她感到莫名羞耻的话题。 「你难道在偷听对话吗？！你的秉性可真够卑劣的。」 抓住了武神行为上的漏洞，紫用一种稍微让人觉得违和的强烈语气责问其飞厉的行径来。 「不，我没有听到你们说什么，也没有用唇语术去预读你们的对话，我只是注意到了你的表情而已。」 飞厉则是面不改色的摇了摇头。从他的神色之中看不出一丝说谎的虚假和慌乱，唯有让人信服的平静彰显着他的诚实。 当然，男人的这副姿态在紫的眼中连半分相信的价值都没有。她也无意去争论这个问题。就算被听到了也没什么办法，虽然是些让她脸热的对话，但本身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内容。 「不对，虽然那的确是很漂亮的微笑，我却有些遗憾。」 「……你在说什么？」 紫扬起了她那形状优雅的细眉。 这并非因为愤怒，而是源自于困惑。她都已经搞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了。 就像是要给紫追加后续的烦恼，飞厉用看不出是在开玩笑的严肃神色说出了告白似的话语。 「你平时也应该保持那种状态的……在面对我的时候。」 类似于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的错愕感让紫在数秒之内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面前这个白发的男子。而当她从奇怪的虚无中脱身以后，紫终于对这个男人首次露出了笑容。 只是……那恐怕是嘲笑才对。 「哈哈哈哈……你是在开哪门子的恶俗玩笑啊。」 「真遗憾啊，我刚才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真心，绝无任何敷衍之意。」 完全没有任何退却，依然保持着自己的主张的飞厉，让八云紫皱起了眉毛。她探求的看向了对方的双眼。 明亮的辉煌双眸倒映着她自己的身影，八云紫完全没能从中看出些许的慌乱和动摇。 意识到他可能不是在说一个低俗的笑话以后，妖怪贤者也收起了那副刻薄的脸容。 「……那你应该明白，如果有那一天我会对你露出真心实意的微笑，那么整个世界在那个时候一定是只剩下你我二人而已。」 ————堪称严酷的宣言。 没错，八云紫和八意飞厉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至少她是这么以为的。 「不，我说的不是微笑，我说的是你那放松的状态。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但是，飞厉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无趣的话语那样摇了摇头。从他那让人心折的从容之中完全看不出一丁点被拒绝的难堪。 说到底他本来就不是在告白。而是在阐述某种缠绕在二人之间的深刻关系，只是八云紫目前还没能察觉到而已。 「……什么？」 「你害怕我。」 如此断言的飞厉充满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不过，这番发言却几乎让紫哑然失笑。 要说是过去的那个武神，那她确实对其抱有畏惧。仅仅是注视就能感受到莫大压力的凤凰武神，浑身上下撒发着鬼神具惊的威压。 可是，此时此刻，端坐在她面前的这个白发男子，即便依然能够察觉到从他身上溢出的那种澎湃的力量，却再也没有了以前的无敌威势。 简直就像是衰老的雄狮一样————昔日的威光仍然存在于那庄严的形体上，可真正决定着战斗的力量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悄悄逝去。只剩下一层光鲜亮丽的皮囊。 虽然说倒不至于因此对于八意飞厉心生轻视，无论再怎么样，武神的战斗力大概依旧凌驾于妖怪贤者之上吧。但八云紫可绝对不会害怕这个早已失去了无敌力量的男人。 他会说出这番话，应该是因为过于沉浸于往昔的荣光之中而过分的高估了自己吧。这可是难得的失态了。 但八云紫不打算借此机会出现讽刺。 「说真的……你的话真是没什么道理可言啊。如果你只是来这里跟我说这种无稽之谈的话……」 「————自卑感。」 几许自得的微笑顿时在八云紫那艳丽的美貌上化作了一个僵硬的弧度，因为飞厉几乎可以说是极之失礼的开口打断了她那连自己都每察觉的虚假之言。 他不为所动的吐出了另一个看似不相干的词汇。这种表现不禁教人怀疑起他和妖怪贤者的思考回路是否在同一条境界线上。 「……」 不知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当这个莫名其妙的词汇一出口。原本还自认为占得上风的紫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些什么似的，阴郁的垂下了亮丽的眼眸。 她的无言，正是飞厉所言非虚的最好证明。 「在力量之上，我身处于你所不了解的境界，再加上过往的经历，所以你对我产生了自卑感————不过那无所谓，自卑感本身只是在内心产生的小小波澜而已。」 说着，他拿起了八云紫放下的酒杯，用一种莫名平静的神色仔细的端详起来。 飞厉的言语和动作出于完全割裂的状态中。不可否认的是，他那无意义的动作倒也意外的合适，并不会让人觉得多么突兀。 「这种无谓的波澜我也曾经有过……不过我没有流露出来，大概是因为我已经一把年纪，早已不放在心中了。但是，若放任这种波澜存留于心中，视而不见的话，自卑感很快就会变为不安和恐惧，从而孕育出敌意。那是一种无意义的执着。只是把其他人在变成自己的敌人而已，完全是徒劳无功的心情而已。正因如此，你要让自己获得解放。」 飞厉的话语犹如一道凉风掠过紫的内心。 即便是她到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并不是无的放矢。因为敌意，每次她遇到飞厉时都会处于被动。这种浅薄的执着让她的心胸都便狭隘了。 可问题就在于，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件事呢？ 「……那么，我怎么从这种心情中得到解放呢？」 没能明白，也不打算此刻去搞懂。八云紫决定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虽然这样可能会顺了对方的意，不过只要是正确的选择。那么就算让这家伙得意一回也无妨，她还不至于为了一时的意气而不顾真正的厉害。 ……而且，若是能从这种无意义的敌意中解放出来，让自己的一举一动不再有迹可循的话……届时回复妖怪贤者之本色的八云紫，就要交飞厉好好体会一下惹怒她的恐怖。 「虽然说放下怨恨是最好的办法，不过看来你和我都没有这种可能性了。……所以说，方法很明显不是吗？」 飞厉轻笑着对她说道。 那是个不会让人厌恶的笑容，但理所当然的，冷眼注视着武神的紫没有对男人同样回以微笑。 「我没看出来哪里明显了，而且————能不能不要依靠卖关子来显示你的高深莫测了？」 她的语气无疑只能用鄙夷来形容。辛辣的言辞再加上那眯起的双眼，对于任何意欲炫耀的男性都是莫大的打击。 不过飞厉倒是看不出动摇和尴尬的影子，他满不在乎的耸了耸肩。用轻松的口吻向八云紫辩解道。 「可以。那我就直说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一定要阐明的是，你平日里不也是最喜欢用这种办法来让自己显得深不可测吗？为什么我就不行。」 仅从道理来看，飞厉的话确实是无懈可击。然而他却没意识到跟女性讲道理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不过在得到了八云紫那冰冷的视线作为回应后，他也干脆放弃了辩白。而是直截了当的回答了紫最初的问题。 「自卑导致了不安，不安演化为恐惧，恐惧孕育了敌意。而最终，就是敌意导致了不必要的纷争。然而只要化解敌意、恐惧或者不安，这都是可以避免的。」 将手中属于八云紫的酒杯换到了对方手中，他如此说道。 「你只要足够了解我的话，就不会在产生不必要的害怕了。」 「确实……」 接过了飞厉递来的酒杯，紫呢喃着承认了他的话语。 恐惧和不安皆来自于未知，这是人之常情。不过没想到的是，像她这样自诩为妖怪的家伙，最后居然也还是跟人类如此相似吗？ 感觉到了某种程度的讽刺，紫不由冷哼了一声。 「……哼，明明是怪物最后却在这点也和人类一模一样。但话又说回来，我干嘛要去深入了解你啊？」 反应过来的紫瞪向了武神，却发现对方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站了起来。 「那就是你的选择了。不过，我并不怕你，紫。因为我了解你。」 这是飞厉第一次单纯的直呼她的名字。 当然，此刻充斥在紫心中的绝非感动。而是截然相反的感情。 虽说要化解于内心流淌，名为不安的漩涡，不过一时半会看来还没那么容易超越呢。 「你了解我什么？武神？」 「你远比自己以为的要温柔许多。虽然你可能还没发现，不过你就继续保持这样就好了。因为这样的话，有的时候我还会觉得你有点可爱呢。」 说着些奇奇怪怪的轻浮话语，他从八云紫那里不带一丝留恋的走开了。似乎他来到妖怪贤者的面前就是为了给她增添烦恼一样。 「……这家伙。」 看着飞厉潇洒离去的背影，八云紫却没有丝毫的释然。 她猛地捏碎了手中的酒杯，将白瓷的碎片碾压成了粉末。 这本是一次无关痛痒的对话，然而这股在精神上就不如对方的挫败感让八云紫深感不快。而且，他最后的话也叫妖怪贤者难以忍受。 ……因为只有一瞬间，她察觉到了对方的恶意。 他的搭话看似是在劝解不安和敌意，实际上却相当于扯开了她的外壳，让内心的情绪暴露在了外面。不光如此，他还以此为乐。 给我等着！ 在内心深处暗暗诅咒起自己的仇敌，妖怪贤者等待着洗刷耻辱的时机。 ……那并不会很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