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都市小说 - 柴米人家在线阅读 - 七十、刀兵相见(三)

七十、刀兵相见(三)

    天儿更冷了。

    那天傍晚,五点刚多点儿,大米却突然像打摆子一样,浑身冷得发起抖来。她一步三摇,强撑着发飘的身体,头重脚轻、晕晕乎乎来到东间房床上躺下,盖上厚被子,在被窝里打着哆嗦。凭经验推断,自己又是感冒发烧了。

    大米一年到头,大小感冒无数。每年得有那么三四次因为感冒厉害了,非得上村卫生室、镇医院甚至是县医院挂至少五六天吊瓶的经历。她的血管又细得可怜,闹得每次给她打吊瓶时,医生护士们都如临大敌一般紧张。有一次在小河村卫生室,三四个赤脚大夫齐上阵,才好不容易在她的胳膊上方里侧一个奇葩的部位找了处血管扎进去了!

    这一次感冒,她感觉不是一般的厉害,浑身不受控地哆嗦个不住,她从心底感到了恐惧。

    家里的感冒药已经吃上了。指望着自己这个小体格能咬牙熬过这一晚,等到第二天白天再上村卫生室打吊瓶,看来是不可能了。只有一个办法,先找个人帮她去买点感冒退烧药吃着,实在不行,等明天再去打吊瓶。

    可家里除了老木,还有谁能帮她去买药?可是老木是个多难支使的人哪,叫他干一点儿活,还不够生气的。

    大米打着哆嗦,带着希望和恐惧使劲忍着。嘴里不断地咕哝着:冷……难受……难受……

    屋子里黑乎乎的,一片死寂,老木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越来越难受的大米感到了更深的恐惧。她迷迷糊糊地唤着:“老木,老木,哦……难受,给我买药去……买药去……”

    好像是有一个黑影坐在了她的身边,但是一声不吭。

    大米强撑着眼皮看着他,是老木,是她的老公,他来了,他来安慰她了,帮助她了。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哪……

    老木是来了,可他不是来安慰生病的陶大米的,更不是来帮她的,他是扛着刀枪剑戟来的。

    被烧得更糊涂了的陶大米哪里能看清他铁青的脸色呢,还在抓着根救命稻草般急切地嗫嚅着:“你去买药……感冒药……快去买……我头晕,恶心,哎…呦……难受死了……”

    板板正正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祁沐阳,冲着躺在床上打着哆嗦哀求他的陶大米,开火了!

    老木拿手指点画着大米,恶狠狠地开腔了:“自打咱两个结了婚,我发现你毛病真是不少唻!这一,嘴碎,好嘟噜,好埋怨,好说些不当用的!这二,自己娇自己,觉着自己娇贵得不轻,恨不能叫全天下人都来捧着你、宠着你、娇着你!拿着自己太当回事儿了!从来就不知道自己值几斤几两钱!自以为是到家了!这三,就爱支使人干活儿,有个头疼脑门儿热你都恨不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妈了个逼的!不就是感个熊冒嘛,自己就不能出去买点儿药,非得打发我出去给你买?!怎么我感冒的时候我也不用你?!熊毛病就是多……什么是像人家似的多有身份多有地位?!就是平头百姓一个!就是破丫鬟一个!还猪鼻子插大蒜,硬拿着自己当‘大小姐’唻!”

    烧得晕乎了的陶大米,以为是自己烧糊涂了,眼前出现的幻觉,不能啊,自己病得这么厉害,老木能挑这个时候来找算她,跟她打仗?!这是个人吗?

    忘性强过记性,直巴善良,总是与人为善的傻大米,早忘了她挺着大肚即将生产的时候,祁沐阳指着她,恶狠狠地诅咒她“早死快死”了!

    正是因为忘了,她才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趁虚而入的凶神恶煞,是她的好夫君唻!

    她还是很自然也想当然地认为,夫妻一方生病了,那近在咫尺、身体无恙的另一个不来照管对方,让谁来照管?难道还要另请个第三者来干这块活儿?!不能啊,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这么想啊。

    可眼前晃动的黑影,正在发着狠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振振有词数落她不是的,不是她的夫君又是哪个?

    大米已经不知道生气了,她只感到头疼得要炸开了。一向倔强、一贯坚强、从来不愿在人前掉泪示弱的陶大米“强”不下去了,掉了泪了:“沐阳,求求你别和我打了,我不是病了吗,难受……我头疼……恶心……疼得厉害,难受…恶心……”

    老木恶狠狠地反问:“你病了?!你难受?!哦,光你难受?人家不难受?!我天天不是腰疼就是腿疼、脚后跟疼,你知道?你管管我唻?!还你难受?!你也好意思说!”

    咬牙发狠的祁沐阳,早忘了他结婚之初哼哼唧唧“告病”的时候,傻大米着急忙慌扑到他眼前,又是捶腿又是踩背,悉心照顾的一幕幕了。他之所以忘了,是因为大米接着怀孕了,自顾不暇,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大小事故,大米的身体每况愈下,哪还顾得上替他按摩、搓揉?看看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光,不止老木忘了自己不停告病、大米悉心照拂的过往,傻大米也早就忘了!

    老木理直气壮的指责,令陶大米更加痛不欲生!气怒交加的她只觉急火攻心,头痛欲裂……大米“啊——”地惨叫着,双手死命捂着耳朵,拿脑袋“咣!咣!咣!”往床头上使劲撞去!

    面对眼前恨不得自残的陶大米,冷酷的老木根本就没有制止她的疯狂举动,还是在不断地说,不断地指责,不断地数落:“这五,你从来不知道拾掇家,家里乱得就是个猪窝!这六,你懒得要死!这七,你心里就存不住个事儿,动不动就在你爹娘眼前告唆我!……”

    老木嘴里的陶大米,从头到脚,没有一寸肌肤没有毛病,没有一个毛孔没有缺点……

    老木的喋喋不休,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陶大米,提起一口真气,一骨碌翻身滚下床来,趿拉上鞋,晃晃荡荡向门外走去。

    不怕走夜路了,不怕黑了,不怕狗了,不怕鬼了,哪怕一步步都像踩在软棉花上,都管不了了,她只想离开那块喋喋不休的怪物,离得越远越好。

    大米一步挪半分,万分艰难往离家很远的村卫生室挪去……她想回自己那个真正的家,可是哪还有劲回去?

    “爹,我头晕……恶心……”四五岁的小大米虚弱地说。

    陶泽乾急急地奔过来,拿手在闺女脑门儿上一试:“哎呀,这么烫,发烧了!来!上药所打个小针!”

    他扔下手边的活儿,弯腰抱起大米,急急往离家很远的村卫生室奔去……

    大米稍大大,陶泽乾抱她很费劲了,就改为背在背上,直到大米十一二岁了,用邻亲百家的话说,“都竖着个大个子快撵上自己的爹了”,但凡她有个头疼脑热的,陶泽乾还是背着闺女去卫生室打针。他从来不舍得叫大米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怕她一旦晕胀地再从后座子上跌下来磕着……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感冒挺厉害的陶大米,半坐半趴在爹背上,叫爹背着走上一圈儿,就感觉自己轻快了许多。

    也许,只有亲情和关爱,才是治愈病痛最好的良药……

    这是此时此地,在暗夜里,在偏远乡村黑乎乎的村间土道上踽踽前行的陶大米的想法吗?

    不是的,大米不会在这艰难的时分回想起曾有的关爱和温馨的。或许潜意识里有个声音不断敲打着她,此时此地想起这一切,除了催泪,除了提醒自己所嫁非人,除了更加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婚姻的不幸,除了感觉更痛苦之外,还能有什么作用?

    她想的是,感冒稍好点儿,身上有劲了,就回家找爹娘去,告诉他们,日子没法过了,和古怪透顶的祁沐阳只有一条路可走——离婚!坚决离婚!腰里不能再揣着个转葫芦了,不能再下不去那个狠心了,不能再怕丢人了!再跟他过下去,可就不是疯不疯的问题了,一不小心会出人命的……

    “哐啷!呱嗒!”

    晕晕沉沉、万念俱灰的大米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自家大门被关上的声音,接着,“噔噔噔!”传来老木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

    大米不由得心头一暖,他虽然嘴不好,但他发过狠去,还是疼自己的。这不是吗,他不放心自己孤身一人,还病着,还要摸着黑走夜路,急急撵上来了……哎,冲他这份儿关心,日子还得过呀。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来到大米身边了!太容易受感动的陶大米,感激地向他扭过头去,把手向他伸过去——她心里认定,老木撵过来,是要搀住头重脚轻、腿脚发软的她了,才要嗔一句:“你心里不是也疼我吗,怎么刚才发那么大火儿?”

    只听老木怒吼了一声:“快走!!跟死了似的!!!”

    轰地一声,仿佛平地里一颗原子弹炸响,灵魂登时被炸出了窍,在半空中四分五裂,陶大米整个人都僵住了,整个人都迷瞪了……

    她当场气得晕死过去了吗?

    非也。那只是电影电视上的戏码,真实的情节是,被老木折腾得迷糊又麻木了的陶大米,顽强地凭借着一己之力,一步步挪到祁家村卫生室,打了消炎退烧针,买了感冒药,又一步步挨靠回了自己心心念念想逃离的那个所谓的家。

    在这个过程中,祁沐阳始终阴沉着脸,他先是站在卫生室门外抽闷烟,生闷气,后来看大米一步三挪的那块“死样儿”生气,直接先回家去了……

    既然老木这么不关心大米的死活,为什么还要急急撵上大米?这个问题困惑了大米许久,也想不明白。

    为什么呢?

    当陶大米负气走出门去后,祁沐阳本来想直接倒下睡觉算了,可他的脑袋刚要枕在枕头上,眼前却忽然闪出了许惠莲和陶泽乾的身影,尤其是许惠莲冷冷的眼神,把他刺激得打了个激灵:“不行,陶大米心里藏不住事儿,黑灯瞎火的,我让她自己上卫生室去,她势必跟她爹娘告我的状,到时又要听她厉害娘嘟噜了!再一个,哪怕大米不跟她爹娘说,她只要寻思起来,就拿着这件事降我,两口子一旦打起来了,她更得说我‘不疼她、不是个好东西’了!”

    于是,为了不让陶大米“降着他”,为了不让丈母娘数落他,老木才一万个、十万个、百万个、千万个不情愿地锁上门,气哼哼地撵上陶大米,才有了对大米的破口咒骂!

    这一次,老木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不光陶大米下定了决心,甚至连一向反对闺女离婚的许惠莲和陶泽乾也坚决地站在了闺女这边,不离不行了!跟这种心里只装着他自己、自私冷漠到家、还死牛蹄子不分丫、还横竖不讲理的货,不能再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