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开门
皎月天悬,红灯高挂,两两对峙,隔空相望。 “怎么,要打我?”婢女上挑了一下自己的眉毛。其实仔细看的话,少女的面貌并不差,尤其是这双弯眉,锋利似剑,散发出勃勃英气,这也是婢女即使和少年同龄却依然居高临下而不显得奇怪的原因之一。 “你可想好了,我们崔家可不是你这小乞丐能惹得起的。”婢女双臂抱在胸前,若是换作其其他家族的奴婢,不免让人觉得猖狂,可在崔家面前,一切都变得合理。 哪怕是崔家的一条狗,也比普通人家的一条命值钱。 狗仗人势,也得看清是谁家的狗,仗谁家的势! “想好了,大丈夫行事,后果自负!”张玄礼自己也没注意到,此刻自己双拳紧握,已然攥出了血。 少年是个讲道理的人,可如果对方不讲道理,那他无论说什么都是白费口舌,无论说多少也是无济于事。对方明知是自家少爷撞了人,却仍旧不依不饶地把矛头指向他,因为她们心中认定,权势在于道理之上。 少年是读书人,可不是腐朽的读书人,讲不通的道理,要适可而止。 匹夫一怒,血溅三尺。 哪怕没有底气说自己战胜对方,可他会拼尽全力做到玉石俱焚。虽然少年只是个读书人,可常年的自食其力,让他不至于是个风吹即倒的弱书生。况且少年自认有一点,在对方之上。 那就是决心。 也是少年的杀手锏。 只要下定决心,愚公可移山,精卫可填海。 世界上只有一点是公平的,那就是所有人都只有一条命。他无依无靠,无牵无挂,本就是一条贱命。可你呢,你也是无牵无挂么? 你舍得抛弃你的荣华富贵,与我这只蝼蚁同归于尽么? 婢女似乎没想到少年会回答自己的问题,先是一愣,随后才思考少年的意思,也做出迎战的姿势。 而那还坐在地上的小男孩儿意识到此刻紧张的气氛,也顾不得起身。摩擦着地面就向后退。 到底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哪怕是晴城最有权势的崔家的孩子。 小男孩儿本来就是顽劣心性,胡闹一阵也就罢了,若是真闹出了事,其实比谁都害怕。 因此此刻的男孩儿心里已经在打退堂鼓了。倒不是他害怕婢女打不过少年,毕竟婢女的狠辣手段,自己是亲身体会过的,更不是可怜这个穿着破烂的少年,他可不是书上那些心怀天下的大圣人。 他只是害怕了,怕真闹出事,搞不好他姐回去要打死他,怕真打起来,会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打断自己一条腿,以后就只能坐在轮椅上,这任意一种可能,他都怕,不过他更怕的,是此刻的气氛, 剑拔弩张,蓄势待发。 足以止小儿啼,足以震鸡犬宁,足以使一个跟自己jiejie打架从没打赢过的小男孩儿,感受到战争般的威压。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大街上,似乎瞬间就变得鸦雀无声。 “叮当……” 一声脆响打破僵局。 几枚铜钱翻滚在地。 身材高大威猛的汉子赫然出现在两人中间。 少年和婢女皆是一愣,因为这个汉子,正是刚才踩碎糖葫芦的白衣汉子。 “十文铜钱。”汉子扬起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铜板,“你那糖葫芦顶多卖五文钱,我给你十文,如何?” “你是什么人?” “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婢女还是那句话,“晴城崔家,是你惹不起的。” 但是汉子却表现出一副没听说崔家的样子,竖起耳朵示意婢女再说一遍。 婢女气得直跺脚,明明几秒前还是优势,但是仅仅是几秒钟,她却落得下风。 若是只有一个穷酸少年,她自然不怕,她虽然没有好好修炼老爷给的那部功法,但哪怕只是略习一二,也有增强rou身的作用,所以她才有底气刁难少年,因为她胜券在握。 可是如果多了一个汉子,她便难以保证结果了,望着白衣汉子那一脸根本不在乎的样子,婢女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 “给个机会,到此为止。” 汉子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意表现地真诚。 给我机会,也是给你机会。 用少年的话说,勿谓言之不预也。 “你给我等着,崔家会找你算账的。” 婢女冷哼一声,便起身去扶自家少爷,小男孩儿其实早就想跑路了,一听要走,赶忙起身,却没想到自己在地上坐了太久,双腿已被压麻,婢女只能搀扶着小少爷走路,不免更加恼火,临走时还不忘再瞪少年两眼,仿佛在提醒少年,这事没完,你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大汉回头看了看少年,发现少年依旧握着拳头,提醒道:“喂,她们俩已经走没影儿了。” “我知道。”少年还是握着拳头。 大汉摇了摇头,便要离去。 “我怎么样才能找到你?”少年忽地开口。 “找我?怎么?赖上我了?我也就是今天心情好大发慈悲罢了,你要是想赖上我,别怪我翻脸无情。”大汉一甩袖子,做了个自认很潇洒的动作便扬长而去。 不过少年这么问只是为了能还钱而已。 “我会还你钱的。” 大汉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少年摇了摇头,“不必了。” 婢女和大汉相继走后,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大街就只剩长袍少年一个人站在原地,依然是握着拳。 这副场景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大街就恢复了往常的热闹,仿佛刚才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张玄礼只觉得眼前的人影全都变得模糊,摇摇晃晃地穿过人潮,一头栽进巷子里,越往里走,便越冷清。 巷子里的冷清与大街上的热闹有着鲜明的冲突,可它依然这么实实在在的存在着,哪怕是同一个世界,同一座城,但就是存在着截然不同的巷子,生活着截然不同的人。 少年独自来到巷深处,一路从灯火阑珊走进无边黑暗。 张玄礼来到家门口,正要开门时摸了摸口袋却没有摸到钥匙,左口袋没有,右口袋也没有,少年以为掉在了地上,于是跪在地上用手不停地挥舞,一遍又一遍,直到被一块硬石子磕破了手指。 少年大力地拍打门锁,就像在期待有人能从里面为他打开家门一样。 哪怕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得到回应。 慌忙之中,少年只觉得手上多了几点凉意。 天上的月亮不知不觉间已经彻底占领了整片天空,却仍不肯将光芒照射在少年的破衫烂袍上,因此少年仍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清表情。 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少年的身体紧贴着院门无力地滑倒,一时间天昏地暗。 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的,对吧? 小巷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两个邻居也早就不在了,大街上人声鼎沸,热闹无比,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破旧的巷子,根本就不会有任何人经过,不会有任何人会看见少年的狼狈模样。 即使看见了又如何呢? 少年总是倔强地生存在这个冷漠的世界上,从不肯将自己脆弱的一面示以他人,可是谁又会在意少年的落魄模样呢,路边的鲜花姹紫嫣红,谁会注意到旁边的野草呢? 你总是不肯对人示弱,却不知道他人根本不会在意你。 也许你知道,可你偏偏就是不服软。 连你的亲生父母都将你丢弃,其他人又怎么会在意你的悲喜。 这低矮的墙头,明明只要一个翻身就能轻松越过,可你就是因为这一点小小的鸡毛蒜皮而崩溃。 你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是有人能为你打开家门么? 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一个人的崩溃往往都是因为这样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失望就像一根一根的稻草,落在身上,不疼不痒,可是累积的多了,就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泪如雨下。 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少年没有哭,一个人做数份工作,少年没有哭,一件单薄的衣裳穿过了春夏秋冬,少年也没有哭,可就是被问起自己的父母,少年哭的稀里哗啦。 压倒一个男人的从来不是贫穷与艰苦。 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只是偶尔有阵阵抽泣声传出来。
声势不大,却让人感到撕心裂肺。 “吱呀~” 黑暗中传来老旧木板被移动的声音,少年身后的支撑突然消失,因此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少年背靠大地,面朝星空,只见一双明眸像两只灯笼似的悬在他的视野中。 少年一愣,顿时傻眼。 少女沉默,只是瞪眼。 相顾无言,唯有月恍恍。 月光终于肯降落在少年的身上,由于脸上的泪水逐渐风干,少年表情僵直,因此显得十分滑稽。 少女冷哼一声,质问道:“你到底还进不进来?” 少年迅速起身向少女身后望去,确认了这就是自己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少女白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进屋子,少年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只得呆呆地跟在后面。 进了门,只见少女顺手取出一根蜡烛,也不知用何方法,一下子就将其点燃。 少年心里一颤,这蜡烛可是他为了抄书才从杂货铺老板那里求得的,原本老板看他读书刻苦,想多给他些,可由于他性格要强的缘故,只拿了几根,故而十分珍惜,从不肯轻易使用。 可少女就这么随手点燃了,少年缓过神来,也顾不上心疼,问道:“姑娘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家里?” 尽管少年有一肚子问题,但还是挑了一个最关键的。 事实上两人白天就见过。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答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不过我现在只挑一些要紧的回答。” “第一,我乃江湖散修,因得罪了人,被追杀至此,实属无奈,这才躲进了你的房子里。” “第二,既是我私仇,便断然不会将你牵连其中,只是我身受重伤,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帮我买些药草,待我痊愈,自当离去。” 少女说完,总感觉说漏了什么,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补充道:“来日必有重谢。” 少年这才注意到少女苍白的脸色,想必确实受了伤。 不过同时少年也发现少女身上穿的,是他的衣服。 少年家里一共没几身衣服,少女身上穿的这件,是当年他先生送给他的,少年只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穿,此时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少女的身上。 少女注意到少年的目光,突然羞红了脸,解释道:“我的衣服被撕扯了。” 少年呆呆地点了点头。 黑暗中,微弱的烛火一晃一晃,落魄的少年一愣一愣。 怪不得白天少女走得那么仓促,原来是被追杀啊。 “你是好人么?”少年突然发问。 其实少年的准则很简单,你是好人,我就愿意帮你,你是坏人,那我恕难从命。 只是, “如果我不是好人你就不会帮我了么?”少女反问。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说明少年心中向善,往往这样的人最容易心软。即使我是坏人,难道你就能放任不管?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少女的话正戳到了他的肋骨,其实少年自己也不知道区分人好坏的标准是什么,而且对方没有害自己,如何就能说对方是坏人呢? 况且看少女的样子应该就是苏予墨曾给他讲过的江湖散修,若是如此,少女完全可以选择用武力胁迫他,即使对方受了伤,可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相信这是没问题的。 甚至少女也可以直接杀了他,鸠占鹊巢,再从长计议药草一事。毕竟相比于伤势,遭人出卖或被暗算反而是更危险的事。从自己还能安全无恙与少女谈判这点来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少女视为坏人论断。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张玄礼,玄武的玄,礼貌的礼。”少年也意识到了气氛的尴尬,自我介绍道。 “陈晴,晴朗的晴。”少女接话,“这么说的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少年又是一愣。 “既然都知道我的名字了,那你必须要对我负责啊,你不会想赖账吧?” 少女莞尔一笑,少年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