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仙侠小说 - 圣颜在线阅读 - 第九章 缸碗

第九章 缸碗

    青石板铺就的长巷,透露着一股独属于古城的韵味,沿着长巷走到尽头是一条小河,河边有柳树,河上有石桥,树是垂柳树,桥是石拱桥。

    淙淙流水之上,身材高大的书生怔怔出神。

    书生的背后,凭空走出一位中年女子,风姿绰约,体态轻盈,赫然是刚刚才走出龙兴寺佛堂的那年长妇人,上一秒才上完香,眨眼间就出现在小桥之上。

    “来了?”

    微风不燥,徐徐而起,撩动书生的鬓角,分别不过数年,再见时,他却已经生出了白发。

    “师父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却跑到这小城教了两年书?”

    中年妇人的脸上明显带有一丝嗔怒。

    “这么多年没见,上来就谈公差啊。”书生苦笑。

    “顾轩禾!”妇人厉声喝道。

    这位高大书生,正是私塾先生顾轩禾。

    其实他一开始就应该想到的,几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改变一个人。

    师父交代的任务,在师姐的心中,永远是第一位。

    哪怕他昨天就把信交给了张玄礼,自己则一大早就跑来这石拱桥等候对方的到来。

    可对方还是先去了龙兴寺。

    “师父要对千阳宗出手了?”顾轩禾似乎犹豫了很久才问出这个问题。

    中年妇人没有言语,脸上的怒火一闪而逝,轻轻地点了点头。

    顾轩禾这次没有犹豫,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会坐视不理。”

    妇人一愣,似乎没有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师弟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转念一想,觉得倒也合理。

    “好一个温文尔雅的顾先生。”妇人突然就大声笑了起来,不知从哪一天起,曾经那个喜怒哀乐写在脸上的小师弟便消失了,世人眼中的顾轩禾一如既往地恭顺谦卑,翰林院的那些儒生对其大加追捧,听闻过他事迹的百姓将其广为歌颂,可是她却觉得她这个唯一的小师弟离他越来越遥远了。

    几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一个人。

    陈晴百无聊赖地翻动着少年手抄的书简,字体方方正正。还算规矩,唯一的缺点就是抄录的内容全是儒家圣人的大道理,于是失望地摇摇头,满篇大道理,无趣无趣。

    她最烦书上写的道理,不经用,还贼无趣。

    这少年也真是个呆子啊,陈晴环顾四周,家徒四壁,用来形容这间屋子再合适不过。

    一张床,一套桌椅,几根蜡烛,几捆竹简,几身破旧衣物,就是全部。

    她难以想象少年是怎么在这样的条件生存下来的,穷困的人她不是没有见过,但是那些人都有自己的目标,或为了钱,或为了权,有了欲望,才有活下去的动力。

    比方说她游历诸国时曾借住在一口破窑洞里。那是一个冷冽的冬天,一路上都是僵硬的尸骨,她从死人堆里爬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一口窑洞,里面只住着一个穷老头儿,每天饭都吃不饱,还要忍受一口深洞的黑暗与潮湿,她实在不明白老头儿是怎么活下来的,她也不明白老头儿为什么要活下来。

    日复一日,在黑暗中喘息,有什么盼头呢?

    她终于有一天还是忍不住问了老头儿这个问题,老头儿听了以后哈哈大笑,从洞的更深处搬出一坛酒,告诉她,这是他家小子出事前花大价钱买过来的,说是到了自己娶媳妇那天,让老头儿一饱口福。

    臭小子,走的比老子还早。说到这里,老头儿哈哈大笑。

    漆黑一片的窑洞里,老头儿的眼睛闪着光。

    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个冬天,穷老头儿却死了。因为那个冬天,老头儿再也忍不住寒冷打开了那坛酒。那天的情形至今让她觉得历历在目。

    整个窑洞都充斥着酒香,她接过酒坛尝了一口,哪怕多年行走于江湖,喝过无数烈酒的她也难以接受那坛酒的辛辣。

    不过老头儿喝的很开心,笑得比平时都大声。

    酒没了,盼头儿也就没了。

    所以明明挺过了最难熬的时段,老头儿却再也坚持不住了。

    人活于世,全靠一口气撑着。

    这就是少女看不懂少年的原因,她不知道少年有什么欲望。

    难道是读书?

    那可太无聊了。

    陈晴咂咂嘴,坐在桌旁,打了个很久的哈欠,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一幕。由于深受重伤,无法继续跑路,她便躲进了这处住宅。一进到屋里,就直直地昏迷过去。

    等到醒来时,天色已晚,黑暗中还隐隐传来阵阵哭声,吓得少女直哆嗦,一下子清醒过来。

    难道有鬼?

    这是处鬼宅?

    环顾四周,空空如也,未知的恐惧在黑暗中滋生蔓延。少女定了定神,这世界上竟然真的有鬼魅,不过就算有,也只是一丝残念罢了。更何况自己有天辅境的修为,一般的鬼魅也难以在自己面前隐藏踪迹。

    少女仔细寻找声音的来源,发现哭声来自屋外,于是悄悄地打开门缝,院中也是空空如也,难道藏在那口大水缸里面?

    院中根本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如果有,便只能是那口显眼的大水缸。但是当她走出屋子的时候就反应过来了,哭声不在院内,在大门外。

    少女偷摸着靠近院门,越是临近,哭声越清晰。透过门缝,她凭借着微弱的光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虽然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少女清楚,那人很落魄。

    哭声不大,却撕心裂肺。

    是个男人,年龄不大,少女大概能猜到,这个少年应该就是这处住宅的主人。

    要不要杀了他?

    陈晴心里嘀咕。一旦被人发现自己的踪迹,必然会引来杀身之祸。何况追杀自己的人已经跟到了这座小镇。

    必须要尽快做决定,生死之事,由不得拖延。正想着,少女已经把手伸进了袖子,那里藏着一把锋利匕首。

    少年哭了很久,少女犹豫了很久。

    最后少女打开了门。

    因为少女以前也像他一样哭了很久,哭的撕心裂肺,身后的火光将黑夜照成了白天,烟雾弥漫着整片天空,她沿着长街不停敲打每一户人家的门环,但是一直走到尽头都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

    开门的瞬间,少年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本该是客人的少女审视着这个“不速之主”,久久沉默。月光打在两人的身上,她尽量压抑着情感不让自己笑出来,哪怕对方哭的撕心裂肺,可少年脸上那两条被风干的泪痕还反射出淡淡的银光,看起来真的很滑稽。

    陈晴回忆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明明少女才是被收留的一方,可是少年却反而把他自己表现地像条流浪狗。

    这得有多自卑啊。

    陈晴用手托起自己的脸,缓缓地闭上了眼。院门在这时发出声响,少女猛然睁眼,下意识将手伸进衣袖。

    一步,

    两步,

    ……

    屋门被打开的瞬间,少女立刻横刀在那人的脖子上。

    “是我,”张玄礼看见少女的动作,心中一阵发凉。若是再晚半刻,怕是自己就要小命不保了,于是赶忙提了提手里的盒子,“你的药,我取来了。”

    陈晴点点头,收刀入鞘。

    长袍少年这才松了一口气,“我在药铺看见四个仙宗人士,应该就是追杀你的人吧。”

    少女再次点点头,将另一张椅子抽出桌,示意少年坐下,“没有暴露吧?想不到那些人还挺聪明。”张玄礼没有立刻坐下,只是把盒子放在少女的面前。陈晴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单单放了一碗药汤。

    “家里没有柴火,我煮好了放在盒子里拿回来的,没有人跟踪。”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把药递给少年。

    少年一怔,浅尝一口,返还给少女,少女这才安心喝下。出门在外,谨慎些总归是没错的,这点陈晴很清楚,张玄礼也不否认。

    “对了,你刚才说你在药铺看见四个人?”陈晴突然问道。

    “有什么不对么?”少年反问。

    “不对,应该是五个人。”陈晴轻声答道,显然已经陷进了思考。

    “砰砰!”

    正在这时,院门被人敲响,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张玄礼起身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往里窥探,双目对视,冷汗连连。

    “你这两户邻居家里都没人么?”那人率先开口。

    长袍少年定了定神,来人是个瘦弱男子,衣饰陈旧却很整洁,相貌不优也不劣,却平白无故给人一种很讨厌的感觉,“都搬走了。”

    “啧啧。”来人咂咂嘴,表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可是张玄礼却莫名觉得他早已知晓此事。

    “家里有点儿空啊,就你一个人住?”男子假装不经意向里面望了一眼。

    说到这里,张玄礼已然确定对方的身份,你这身衣服,八成是刚换的吧。

    “那我也不绕弯子了,我正在寻找一名女子,和你差不多年龄,我怀疑她就藏在你这处住宅,可否让我进去查验一番?”瘦弱男子说着就要往院里走,张玄礼见状侧身挡住。

    “空口无凭,仅凭三两句话就要进到我家搜人,不太合适吧?”

    “你觉得自己挡得住我么?”瘦弱男子很大声地笑了起来,“我也可以选择先杀了你再进去。”

    张玄礼身子一振,果断让路。

    “方才我见你捧着一只盒子进到了巷子,可以让我看看里面是什么么?”男子问道,还没等张玄礼接话,瘦弱男子就见到了桌子上的盒子和那只碗。

    “是书。”长袍少年淡然开口,顺手指向自己床上那几本古籍。

    男子点点头,拿起碗闻了闻,环视四周,并未发现异样,于是便要离开,只是走到院中时,却盯着一口大水缸看了一会儿。瘦弱男子边走边说道:“我在巷子里蹲了半晌,却只有你一个人进出过,对了,你家里有水么?渴死我了。”

    说罢,男子径直走向大水缸。

    “缸里的水已经用尽了。”张玄礼企图拦住对方。岂料瘦弱男子反而加快脚步,猛然将盖子掀开。

    空空如也。

    男子愣了愣,转身离去,边走边大声埋怨,“我可真是个苦命的。”

    然而在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男子突然回头望向张玄礼,“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王老三。”

    长袍少年一时语塞,只是礼貌地回复了自己的姓名。

    “我们会再见面的,”瘦弱男子露出一个狡诈的微笑,“知道么,你的碗是刚洗过的,背面的水没擦干净。”

    少年沉默。

    男子走后,陈晴从隔壁邻居家中翻墙而入,钦佩地说道:“看来你不算是个呆瓜。”

    张玄礼开门之前让陈晴躲到隔壁家中,却刻意引导瘦弱男子发现水缸,令其尴尬难堪,自然就失去了继续搜寻下去的劲头儿,也同时打消了对少年的怀疑。

    只是当陈晴走近时,却发现少年额头隐隐冒汗。

    “你翻墙之前可曾又洗了一遍碗?”张玄礼盯向少女的眼睛,少女诧异地摇摇头。

    不好!

    长袍少年快步跑进屋内拿起碗仔细摸了摸,干的,一滴水也没有。

    被骗了。

    少年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呼气。开门前他已经用袖子反复擦了几遍,因此碗中没有异味。所以男子举起碗端详时,他并未注意碗是干是湿,按理说用袖子擦过的碗当然是干的。但男子却说碗的背面有水,这其实是在诈他,是为了看他的反应。

    若是少年表示疑惑,再坚决否认,那就是清白的,若是少年表现出惊讶,再者犹豫不定,那便说明少年心中有鬼,碗不是他擦的,实则屋子里曾经来过另一个人。少年以为少女又洗了一遍碗,所以表现出了后者。

    仅仅一句话,就探明了少年的底细。

    好一句碗上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