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宋冯平偶尔路过东南二环看到过这家医院，觉得这个医院让人敬而远之，也从心里有点抵触，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躺在这里。生活是不是你经过了，就会有因缘的因子，就有可能会留下来。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专门路过傅云云的家乡，想去给她惊喜的时候，他们错失了一生；他不得已到了中部那个城市，想停留一年就离开，结果遇到了妻子；他本想最后大学做个老师好了，结果因为帮人做课题去了那个机关，在当地领导的劝说下，就此与青春一起留在了那里。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中的注定，想逃你也逃不了。

    很多方面开始的时候他是不懂的，所有的细节都不懂。在医院这一周，一下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他发现已经手术的人，基本都带着袋子，但有的人有造口，有的没有。他想可能病情不一样，对病人的治疗肯定有差别，他这样想是对的，但也不仅仅如此。后来他经过观察才明白，有些可做可不做的，也会有一定比例要做造口。因为造口维护归护士长管理，医生也需要与护士长相互照应，他们是两个系统。但做与不做，对病人影响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如果做了造口，过几个月还要来进行个小手术，把造口接上，有的也不排除会带来一定风险。

    中午前，宋冯平老婆、孩子、妹夫和外甥外甥女都聚集到了病房，领导同事也早早来了，医院的大姐也在那里陪着。一点半的时候，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脚下生风，来到病房，先是核对了名字床号，然后就让宋冯平躺到了手术推车上。宋冯平悄悄吩咐妹夫几件事情，他是个靠得住的人，也算万一不测的最后嘱咐。他对领导同事表示了感谢，微笑着看了看他们，摆摆手就被推走了。

    果然是大医院，等待手术的地方比宋冯平想象的大得多，很宽阔的一个大厅，空荡荡三面透风，头顶远处闪烁着蓝色灯光，电子警告音单调重复地鸣响着。医生把宋冯平推到一个较为空旷的地方，在那里，十几个手术推车一字排开，都在等待手术。宋冯平看了一眼，每个人都盖着同样的绿色被子，戴着专用帽子，在绿莹莹的灯光下十分诡异，不知为什么，宋冯平第一时间想到了某个地方的场景。他没有任何紧张，脑子十分清醒，他又冷静地瞄了这一排人，大家都闭着眼，脸灰蒙蒙的，一动不动，毫无声息。只有左上方的电视机无声地播放着憨豆先生录像，想必是给等待手术的病人放松下心情，同时提醒这是有生气的地方。宋冯平闭眼休息了会，懒洋洋地差点睡着了，模糊中突然冒出个念头，什么手术都有万一，他会不会就这样醒不过来了，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呢。想到这，心里有点发慌，不禁哆嗦了一下。

    等待手术的地方很冷，手术后谈及此事，护工小王告诉宋冯平，准备手术的病人都要在这里等半小时左右。之所以比较冷，是让大家平复一下心情，血压和体温降低有利于手术。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动了一下车子，反复问了宋冯平名字，然后被推向西北方向的一个手术室。途径好多间手术室，一个接着一个。让他欣慰的是，看到和他谈话的王医生也走在前面，心里稍稍安稳一些。到了手术室，按照手术室里的医生吩咐，宋冯平自己脱掉病号服，从推车上赤条条地挪到狭窄的手术床上。他心里有点尴尬，但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在这里，人的自然属性充分体现，手术台上没有什么男士女士，也没有高低贵贱美丑，不管是谁，统统都必须裸体横陈，坦诚相见。这里没有什么个人尊严，只有等待修复的人体。

    旁边的护士在忙碌地准备着手术用品，几个医生站在远处闲聊，从***聊到网上买的鞋子，对宋冯平这个大活人躺在手术床上熟视无睹。手术对医生来说就是工作而已，见的多了。他们工作非常辛苦，每天手术很晚才结束，工作间隙聊点趣闻也能打发无聊。

    宋冯平的麻醉医生非常好，早早就在准备麻醉了，他看出宋冯平有些紧张，主动和宋冯平聊了会。调侃了下宋冯平：大哥，你可以啊，门口三个孩子都是你的吗。宋冯平想开个玩笑，却说不出来，说有两个是外甥和外甥女。麻醉师说真不错。两个人又聊了两分钟，麻醉大夫说要先给宋冯平扎个锁穿，宋冯平问不是麻醉后扎吗？麻醉师说麻醉前扎有好处，不舒服可以告诉他。然后在宋冯平脸上蒙了个手术用纸或塑料布，一下就从锁骨下方扎到了深静脉，手法娴熟，技术精湛。然后又问宋冯平，大哥难受吗？宋冯平说没有感觉，谢谢你了。

    麻醉师一直在宋冯平脑袋方向呆了几分钟，观察他的情况。后来，宋冯平打听到麻醉师是麻醉科的董大夫，家属签字时宋冯平妹夫给他红包，说什么也不要。快出院时，也没能找到他，这么有爱心的麻醉师，宋冯平只能默默祝福他了。这时，邹主任从休息室走出来，问了下几床，然后轻轻摸了下宋冯平脑袋，轻轻说别紧张啊，看来要开始手术了，宋冯平看到邹主任，心中感到很踏实和温暖。然后麻醉师董医生说大哥我们开始吧，宋冯平说好。他在宋冯平嘴上放了个口罩似的东西，宋冯平看了他一眼，董医生长的很精神，双眼正温暖地看着宋冯平，忽然之间，他就失去了知觉，什么都不知道了。

    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宋冯平醒来的时候，没感到任何疼痛，也不觉得特别疲劳，只感觉浑身暖洋洋、轻飘飘的，失去了力量。宋冯平被推回病房，医生和家属齐心协力把他搬到病床上，宋冯平看到自己身上插满了管子，床头监视仪发着滴滴的声音，想动一下但没有力气。中午他还是个活蹦乱跳的人，充满了生机活力，现在只能无助地躺在这里，听由大家摆弄。人生角色的转换往往瞬间完成，人的认知也是经历了之后才懂得，任何生龙活虎或若无其事的人，经历了这样的手术后，老虎也必须立即成病猫。这时候，发自内心，他才明白健康多么难得，一个人能站着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宋冯平老婆满脸虔诚地看着他，痛苦的脸都木讷僵直了，宋冯平感受到她内心的悲伤和无助。这一刻，宋冯平深深理解了什么叫生死与共，知道了什么叫不可分割。由于他的不小心，给亲人带来了深深的伤害，经历这种人生之痛，感受生命的残酷，他有些内疚。

    心中唯一的安慰，他知道自己回来了。

    手术很成功，当时不觉得，事后更加感到好的手术团队的重要性。现在国内外科技术发展很快，不少三甲医院已达到国际先进水平，有的医生蜚声海外。但人一辈子也很少做手术，万一遇到这样的人生大事，还是慎重为好，手术一定要找靠谱的医生，有靠谱的医生，就会有靠谱的团队，才能最大程度保证手术的成功。虽然有些医院医生可能更忙，顾不上天天与你商量方案，听你诉说，也可能管理上不会那么细致，但技术有保证。邹主任平时言语不多，工作特别忙，也不可能与每个病人认真沟通，但对每个病人的情况了如指掌，几乎为每个病人都准备了两套方案。护工小王说，邹主任的病人手术后没有发烧的，这么多年更没有一个患者住过ICU，这让宋冯平很吃惊，做到这点可太不容易，不由得对邹主任生出更大的敬意。

    住院期间，宋冯平更多地了解了这方面的知识，知道有的人手术后留下了后遗症。结直肠手术一般不算特别大的手术，但任何手术都触及天衣无缝的人体组织，会修改它们的路径，触碰它们的网络，影响神经间的畅通。直肠手术同样要求很高的技术，因为盆腔结构复杂，各种神经血管纵横交织，直肠和膀胱、尿道、输精管等连在一起，女性还有**和输卵管的问题，稍有不慎，就会伤及无辜，影响术后性生活乃至排尿生育。即使微创没有伤到周围，还存在很多技术和经验上的微妙之处，稍有疏忽，就会引起比如吻合口不好、神经丛伤害过多等偶发情况，再进行后续治疗，会有更多的麻烦和痛苦，有的可能无法挽回。

    每一刀，都是今后余生的生活质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