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王自己天天睡在病房,一个拉杆箱装着被子和防潮垫,白天放在洗澡间,晚上就在病房找个空隙睡觉。隔壁病房有个年纪大的女护工,不知道为什么不学小王,天天来宋冯平的病房借椅子,是的,她晚上就睡在椅子上,白天还要干活。这十年,小王就这样过来了,别的护工也是这样过来的,他们经历过多少不堪,见过多少的病人和家属,看透多少人间过往,想想也能知道,一般的心理承受力,还真干不了这个。 小王说病人来自全国各地,各种状况都有,倔强的病人见过,不讲理的病人也不少,但最后都服服帖帖,他总结说人的适应能力很强的,有的人刚来病房这也受不了,那也受不了,最后都得受得了。还有的病人要求高,这里睡不着,那里睡不着,到这里睡不着也得睡,受不了也得受。医院的病房是个小社会,只不过这个社会有时更残酷直接,无限地接近生活的底线。 病房护士只负责打针、量体温,其他活基本都是护工包了,这也是护理潜规则。病人手术后都是特级护理,然后是一级护理,比较脏累,护士人手少,很多护理的活干不了,现在的护士也都不大愿意干。有个小护士怯生生的,每天都会来问宋冯平,您擦背了吗,漱口了吗,尿管消毒了吗,宋冯平一一作答。然后重点来了,谁擦的呢?很多病人都明白,会说护士擦的。其实这些都是护工干的,医院有专门检查的部门,偶尔会走过场的巡检,你如果说护工擦的,那护士就要扣100块钱。最重要的是,护士给你打针的时候可能会疼,有事喊她的时候可能会听不到。 其实,护士站几个护士都很好,特别一个姓周的护士,总是微笑着,技术很好,也很体贴病人。现在病人多,护士工作量很大,工作时间又长,事事都按规范cao作,肯定也忙不过来。宋冯平按着医院大姐说的,给所有的护士写了表扬信,据说年底一封表扬信奖金加20块钱,重要是的对她们工作的肯定。总的来说,护士虽然年龄不大,但都很敬业,也都小心翼翼,看出工作压力不小,哪里还有心情天天对着病人笑呢。 黄老爷子要出院了,临走时和宋冯平加了微信,要了宋冯平的中医药方。他刚出院,新来的病人就到了,也是位老爷子,七十岁了,本地郊区人,脾气嗓门都大,拉了个大拉杆箱,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塑料袋,装的都是吃食。他闺女是另一个医院的医生,工作很忙,把他送来后就匆忙走了,也没人来管他。一晚上他总是在吃东西,胃口很好,很晚了还在吃羊蹄,护工告诉他吃这东西不好,他也不理,懒得抬头看护士。等到礼拜天日了,他的病理结果还没送到医院会诊,周一早上查房的时候,邹大夫果断让他出院了,因为病理还没送来,手术准备根本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老金进来了。老金济南人,四十出头,身材高大,头发有点稀疏,但器宇轩昂,十分开朗。他在隔壁病房,一看就是个喜爱交往的人,他没事就串门,微笑着大声与宋冯平打招呼,说在这里等邹主任,顺便认识下大家。这也非常正常,经常有附近的病友过来打探病情和康复消息。老金妻子也爱交际,长相甜美,说话就笑,一看两个人都是习惯了自由自在的人。他们没有孩子,一直过着安逸的二人世界,如果没有这次变故,他们会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老金在一家国企工作,他得病的事甚至没有告诉单位,前期的医疗费用都没有去单位报销。需要治疗输液的时候,他就暂时调休或请假,新辅助治疗结束,单位还不知道他的病情。他是单位的总审计师,年富力强,正处在提拔的关键时期。他并不是想故意隐瞒,现实让他不得不有很多实际的考虑,他不想让别人以另类的眼光看他,也怕影响他现在的工作。他都是这样想的,先把病治好,等一切都恢复原貌。 在病房,每个人对病情都有个逐渐接受的过程。老金同病房住了一位大姐,当地人,人很要强,每天在病房还唱几句京剧,但心里委屈,经常偷偷抹眼泪。她丈夫瘦瘦的,每天到楼外抽烟,默不说话,与宋冯平在电梯碰到几次,打过招呼,也简单探讨病情和治疗。说起病来和治疗过程,其中太多无奈,只有摇头和接受。老金经常劝慰大姐,与其他部位相比,说肠道疾病是比较轻的,一般预后很好。大姐的丈夫什么都明白,就是不爱说话,夫妻两个基本说不上几句话,老金一个劲给他们普及科普常识,又不住劝慰开导他们,确实给他们很多信心。 但她病变地方距离肛门太近了,一再要求保肛,最后医生说如果你们坚持,只能另请高明,我做不了。他们思前想后,估计也咨询了别的医院和专家,这个医院既然保不了,别的医院也够呛。最后还是没保住,两人出院的时候,精神还不错,看不出与正常人的区别。 别看老金劝慰别人,此时内心也纠结一团。根据上级要求,单位马上就要评聘了,就要考察测评,如果一切顺利,他无疑是单位副总的有力竞争人选。他这个年龄,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这个机遇一生中也难有几次。这个节骨眼上,偏偏赶上做手术。他难以取舍的是,在这里做手术需要请两周假期,这么长的请假,老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合适的理由。 经过反复考虑,他觉得现在病情都搞清楚了,也不算大手术,这种手术只有比较好的三甲医院,事先找对医生,在哪里做应该差别不大。出于这样的考虑,老金联系了当地最好的医院,决定回济南手术。老金得病后,他妻子专心致志研究病情,暂停了工作,几乎也不干别的了,对治疗过程和各地医疗情况比老金还清楚。在老金化疗治疗期间,她还组建了新辅助康复群,与病友相互打气,交流心得经验,她的群已经有几百人了。不少病友也认为老金病情不重,在哪里手术区别不是很大。所以她稍有犹豫之后,也不在坚持,同意和老金回当地手术。 病房又来了位老爷子,内蒙WLCB的,也七十一岁了,宋冯平心想,同室病友全是老爷子,别的病房基本是年轻人,这是老天故意安排让他虚心向大爷学习吗。老爷子虎背熊腰,体魄强健,声音洪亮,女儿女婿跟着,一家人热情和气。大家都说老爷子身体没问题,他也信心满满。后来宋冯平出院的时候,看到老爷子痛苦地躺在床上,坐都坐不起来,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与先前判若两人。再一次印证了他原来的观察,任你生龙活虎,经历手术后都必须是病猫。
期间宋冯平在门诊还认识了一位年轻导演,他也是突发疾病,没任何征兆,发现就是晚期。他有资源,专门去美国医治,因为扩散比较厉害,美国医生也没法做手术,推荐他回国找邹大夫。他很年轻,在圈内名气很大,正是事业上升的时候,刚到医院的时候,整个人全垮了。邹大夫劝他振作起来,先进行化疗,这里的病人像他这么严重的有,但不多,一般都直接手术了。他整整化疗了半年,才勉强符合手术要求。期间受的罪,很多都写在了他脸上。 宋冯平去找邹主任时看到他,他正在让同事给邹主任拍花絮宣传,整个人十分瘦弱,谦和地和每个人打招呼。邹主任亲自cao刀,为他精心设计了手术,手术进行了四个多小时,可见难度之大。事先邹主任告诉他,为了保命,可能要牺牲一些生理功能,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有想到能够保留所有生理功能,只是为了安全切掉了半个膀胱。所以,他还没完全恢复,就请来了有经验的同事,为邹主任拍花絮宣传。他人虽年轻,但很坚忍,经过了疾病折磨,仍十分乐观向上。 住院的日子里,宋冯平有个深切体会,在这里一定要多听别人意见,手术医生都很忙,不懂的可以问问护工,他们知道的护理经验和治疗情况更多,医生毕竟不会那么主动告诉你,也没时间观察你。住院的时候隔壁有个通辽病友,仗着身体底子好,手术第二天就下地活动了,本来是好事,可他一下子在走廊转了二十多圈。护工劝他悠着点,他不听,下午又走两千多步,还越走越快,沾沾自喜,傲娇之情溢于言表。结果快出院的时候,脸色也不好了,走路捂着肚子,明显是运动过度牵动了肠子,而宋冯平虽然下床晚,但步履轻松,一周后出院上下楼开车都没问题,远胜于他。还有的病人,本身身体条件不行,医生告诉不能猛吃东西,但就是不听,有的回家吃饺子,有的吃拉面,结果半年后又找回来,还有的一年又回来的。所以,病了就不同以前,就不能想当年了,一定听医生的,多听别人意见,吃饭干事都要悠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