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当地领导和丁一楠陪着去温泉了,宋冯平在大厅坐了一会,让随行工作人员都去玩,不要管他。他给有关领导发了信息,告诉农口领导盯着把一切安排好,自己就回家了。 开车回家路上,宋冯平感到有点疲劳,听着收音机里的午夜音乐,主持人低沉的声音抚慰着他的心头,黑夜中他觉得离自己很近。白天的那个自己有点陌生,仿佛和自己离的越来越远了。恍惚之间,他又忘记了高速出口,竟然走错了路,幸好导航及时提醒他,告诉他已重新规划线路,请他在合适的位置掉头。合适的位置掉头,他不由得一怔,这导航犹如一声棒喝,他还有机会掉头吗,如果可以,那该多好。 回到家很晚了,向来对他外出吃饭没有怨言的妻子脸有怒色,与他发生了激烈争吵,还哭了起来。埋怨没日没夜的工作,居然又喝了酒,你是不是想毁了全家,毁了一切。今天怎么这么激动啊,她把宋冯平吓了一跳。怎么劝也不听,她的哭声刺痛了宋冯平的内心,让他感到烦乱,觉得这些工作真的没有意义。 洗漱完后,宋冯平难以入睡,这个年龄已经知道了什么最重要,但习惯很难更改,知道错了,仍然坚持,停不下来了。由于刚下过阵雨,外面空气清新,湿气扑面而来,他站在阳台上,小区大门映照在打开的窗户玻璃上,清晰如画,进出小区的人们活灵活现,门禁显示的车牌号都清清楚楚,树枝摇动,落叶分明,在夜里灯光的照亮下,现实世界竟然动画片一样,一帧帧的放着慢动作,宋冯平愣住了,一时恍然分不清哪是真实世界。 想起这么多年,自己仿佛没有如此清晰地看过身边人的心情,他从一个城市到一个城市,行色匆匆,没有回头过。妻子一个人和孩子生活了好几年,孩子小的时候老人带大,自己倒是优哉游哉,从没认真想过他们的感受。这中间自己心中挂念,但也是转瞬即过,更多的想的是工作。他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无情的人,只顾着赶路,从没停下过,听听心中的声音。他永远忘不了和妻子一起离开那个城市时,孩子无助留恋的眼神。那时的心中忽然闪过的挣扎,如今变成一根刺,让宋冯平心中疼痛。 活着都很无奈,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大家都为了生活。但他更多不是无奈,似乎是不负责任。他对妻子很好,那是爱吗,如果是,他可以放弃一切,不让她有委屈。他想一个慢慢苏醒的病人,再也不愿过那种惯性生活了,只低头向前走,从不问内心感受。放弃什么,坚守什么,这个时候该懂了。 想起前几天在诊室外候诊时,一位山西大同的病友身上很大的烟味,交流起来,他说自己手术后没有复查过,这次检查又发现了肿瘤。宋冯平问他为什么两年没有复查,他说什么事都没有,复查干吗,就该吃吃该喝喝了。他满脸无所谓,说这下又要住院了。 这样的病人不在少数,不能说是心态好,更多的是无知无畏,或不愿正视,抱着走到哪算哪的心理,心中也真不怕。记得同时出院的一个病友病的很重,肝也有点问题,首先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喝酒,医生理也没理他。很多成年人就这样,忘性大,伤疤没好就忘记了疼,明明知道自己错了,但已经完全停不下来。 宋冯平看了一下内心,自己其实与他们并没有多大区别,他们有的是不良爱好上瘾,有的是不愿看更远的自己,得过且过就好。在这安静的夜里,也只有今天,他终于静下来看到自己,他高明不到哪里,本质没有区别。 放弃一些东西就那么难吗?他曾经仰望星空,现在也想低头,他已经不是那个意气风发舍我其谁的人了。工作中没有不可替代的人,如果有,那也绝对不是他。 按照医嘱,宋冯平三个月一复查,显示一切如前,不知不觉过了一年多,宋冯平略显宽心。但从上个月起,肚子总是有隐隐的痛感,群里莫衷一是,但都劝他放宽心,术后多少都会有一些不适的。他利用开会间隙,又到附近单位定点医院做了检查,医院告诉他肝部有结节,具体情况待进一步检查确定。真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心里有点忐忑。 群里经常讨论复查,每个人复查都如临大敌,也难免状况百出。复查一旦过关,大家就在群里发红包,一起感受欣喜之情。一旦有情况,又共同出主意,劝病人宽心。大家也都熟悉了各地复查的不同要求和医嘱的特点,比如ct检查,各地对结论的描述也不尽相同,CT检查室的大夫也有新潮和守旧之分,更多的可能是习惯区别,也有医院的传统和风格。天津那家全国著名医院,也是开展肿瘤研究最早的医院,CT的结论就比较传统,有个病友检查后经常写的是余无著变,显示不具体,请追随。群里琢磨了半天,大家议论纷纷,认为就是变化不大的意思,有群友开玩笑说追随就是追随红人,那不具体呢,不具体就是雾霾严重,看不清楚,要打开导航。 经过这么久的治疗,宋冯平对这种病有了切肤之痛的认知,如果是肠转肝,就十分麻烦了。肠转肝即使切除了,一年后复发几率仍然高达60%以上,一半的患者还会肝外复发。如果仅仅局限于肝脏,通过精心治疗或许还能达到无瘤状态,但如果再次复发,就基本回天无术了,只能控制维持。如果是肝外复发,局部治疗的机会就比较少了,只能通过化疗控制肿瘤了,再次手术根治的几率几乎为零。现在他这个情况,医生虽然说乐观,可是他十分清楚以后治疗的过程,结果也基本可以预料。
下午他去找了领导一趟,说了自己的想法,领导听后沉吟不语,看来也是下不了决心。宋冯平说不行先解决部分问题,农民回迁是最迫切的,各部门通力合作把手续补齐了,钱的问题乡里出一部分,农委想法统筹一部分,说白了就是让其他富裕的乡先借点,把最迫切的农民回迁的问题解决了。再说那个拆迁的公司还在乡里土地上,让它把该出的钱吐回来,不然就冻结资产。说到此处,领导抬头看了他一眼,宋冯平明白这些公司虽然是外地的,但领导也不愿得罪它们,有的也得罪不起。他直勾勾的看着领导,说看来不得罪它们也不行了,好在您在外学习,得罪的人事我来干,我们先拿个方案上会研究,最后汇报的时候我把意见提出来,估计常委会上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会有人反对。只要通过了,就是市委决定,请有关部门协调执行就行了。 领导听他说完,喝了几口水,脑子里肯定在激烈思考,目前如此情势之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让公司割点rou,再说他妈的这些人也真贪得无厌,他们盖违章挣钱,经营违章也挣钱,拆违章也挣钱,在这块土地上挣的够多了。他把文件收起,长出了一口气,对宋冯平说,我在党校学习还真不让请假,常委会我请假不参加了,你们好好准备,会上听听各位领导的意见。如果常委会上能定下杠杠,你是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全力执行决定就好了。 得到授权,宋冯平马上找几个部门领导碰了碰,大家之前已经讨论过多次,深知这个问题的痛点。宋冯平心想,所有的指责都归我吧,农口领导心中欢喜,满口答应出钱,至少可以向他主管领导交差了,没有影响到他领导的进步。至于别的损失或后续麻烦,目前都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后面自有别的领导来处理,当下救急才是硬道理。 中午休息的时候,宋冯平在卫生间照下镜子,吓自己一跳,满脸憔悴,眼角皱纹显现,不禁惊呆了,这才几天,都成这个样子了。前两年还阳光帅气逼人,一下子就老了,是昨天才老的吗,还是像田间的庄稼一样,到了收获的季节,突然就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