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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不歇(七)不说再见

    李欢自补习班下课回家,将机车牵进温室,便听到屋里传来张贵樱与童秀丽争执的声音。

    童秀丽说:"刚刚你叫我收起来的,你怎么就忘了呢?"

    张贵樱愤怒的回应:"我哪有?你不要乱讲!"

    李欢吓一跳,阿嬷原来是脾气温和的人。

    听到这样少见的怒吼声,她的心一紧,快速将车子停放好,立即进屋,只见张贵樱往楼上走去。

    最近,这对婆媳俩,关系有些紧张。

    童秀丽由于周六周日两天都在家陪婆婆,因此相处时间也拉长。

    她见到女儿回来,将女儿带到温室。

    忧心忡忡。

    "阿嬷最近常常疑神疑鬼,说我们楼上水塔有人下毒,坚持要买矿泉水来喝。她最近走路,好像失去距离感,差点撞到门,好几次被我拉住。"

    李欢听着,一颗心直往下沉。

    童秀丽续道:"中午又说,隔壁王家花偷了她的钱,我问她,你怎么知道?她直接指着窗户说:[你看,她爬窗户进来了。]问题是根本没人。"

    李欢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童秀丽同样心酸。

    "我跟她说,没有人进来。她就一直跟我吵,气得不跟我讲话。刚刚她气消了,叫我把遥控器收起来,不到几分钟,又怪我把遥控器藏起来。"

    李欢哽咽着:"妈,阿嬷可能失智了。"

    这一次,童秀丽不再反驳,跟着女儿一起红了眼眶。

    李欢将近期从书上看遍的内容,告知母亲。

    "短期记忆没有了,就会这样,还会出现幻觉。这时候,如果你一直否定她看见的,还有她说的话,她就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会生气。所以,我们就顺着她,她说什么都依她。"

    她顿了顿:"要想办法带阿嬷去医院看一下,请医生给建议。"

    "吃药吗?"童秀丽擦掉眼泪,她没想到会面临这种事,毫无心理准备。

    "不一定,有些书说:[用自然的方式陪伴],有些书说:[要用药],我们看着办。"

    李欢见到母亲惊惶的模样,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表现镇定。

    就像阿嬷之前说的:[遇事不慌,谨慎的走一步,算一步,灵感慢慢就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

    第二天。

    周日,又逢连假,李欢因此睡得晚了,朦胧间,听到"碰"的一声巨响,将她惊醒,接着听到母亲惊呼:"meimei!meimei!"

    她赶紧跳下床,往楼下狂奔,只见张贵樱倒卧楼梯转角,意识清醒,但因为腿骨折伤,令她疼痛并且低声哀号。

    母亲在一旁慰问。

    李欢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一边突然想起,阿嬷不论遭受多大的身心剧痛,从不在人前表现,更别说是低声哀号。

    此举,让李欢更加确认祖母的失智症,她强压心中难过,陪着祖母上救护车,一起到医院。

    所幸,张贵樱是头上脚下的摔落楼梯口,除了脚伤,其他地方都是轻微挫伤,由于是重复受伤,加上年纪较长,患部严重肿胀,这一次,住院长达一周。

    张贵樱治疗脚伤期间,李欢计划带祖母顺道看身心科。

    她怕祖母反感,事先将祖母的发病过程详细记录,让医师看过,跟医师沟通,套好招,事后推着祖母坐的轮椅,带她进入诊间,假装是童秀丽要治疗,请她相陪。

    童秀丽详述自己的症状:"……大概年纪有了吧,我最近老是忘东忘西,晚上睡不着,白天又很累。"

    张贵樱最近常常夜里不睡觉,在屋内走动,或是碰碰碰的传出声响,弄得李欢与童秀丽无法安睡。

    李欢接着说:"我也是,我也看一下好了。"

    贴心的医生很配合:"这样啊,先做一些检查吧。"

    她问张贵樱:"阿嬷,要不要顺便看一下?人都来了。"

    张贵樱以为只是做一般健康检查,而且儿媳说的那些症状,她好像都有,再见到孙女也一起检查,于是轻松的回答:"好啊。"

    当张贵樱确诊为失智时,童秀丽母女俩相对哭泣,除了难过,更多的是失落。

    两人这才意识到,这个睿智的长者,李家的精神顶梁柱,倒下了。

    从前那个精神导师,一去不复返。

    张贵樱一生几乎没生过大病,外型也比同龄人年轻许多,但终究是凡夫,仍躲不过衰老病。

    随着李欢开始工作,独立,不再事事依赖阿嬷,张贵樱逐渐失去生活重心,渐渐少了照顾孙女的事可做,内心产生些许失落感。

    从一开始在浴室滑倒,历经行动不便的长期休养,加上她个性不爱麻烦别人,而聊得来的好友,也已相继离世。

    白天里,她只能躺床上无事可做,这使她在厌倦烦闷的腿伤期间,心智加速衰老,接着是一次又一次的摔跤,每一次都是加重病情。

    对于张贵樱发病后的异常言行,李欢是唯一没有反驳,纠正过的人。

    这带给张贵樱很大的安全感,对这个孙女极其信任,所以李欢向张贵樱提供的建言,张贵樱大多愿意配合。

    李欢经由医师推荐,申请长照2.0,每周有治疗师来家里,为张贵樱做肢体与认知功能的复健。

    李欢与童秀丽,每周轮流带着张贵樱,到住家附近的医院,与社区合办的[社区关怀中心]上课。

    李欢也尽可能的拨出时间,带着张贵樱去市场采买,陪她玩创意美食料理,让她有事可做。

    她常想:"只可惜辛奶奶不在。"

    祖孙俩在厨房做珍珠丸子,李欢总会找话题,让张贵樱回忆过往。

    "阿嬷,你以前种过菜喔,那个会不会累啊?"

    张贵樱开始回想儿时记忆,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但大部分是重复的话语。

    李欢听着很难过,总要努力克制翻腾的心,假装若无其事的与祖母说笑。

    眼看这个慈祥的阿嬷,说话前言不对后语。

    她不能去想,阿嬷原来不是这样。

    她是个哲学家,是李欢的精神向导。

    李欢在祖母面前,总要努力压抑心中酸楚,以免流下泪来。

    适应并接受张贵樱的改变,对童秀丽与李欢来说,是一门功课。

    无可奈何。

    必须学会。

    李欢花了很多时间研读相关书籍,并记录阿嬷的日常活动。

    她发现,自从阿嬷发病后,母亲显得难以适应,常常在房间哭泣。

    她这才知道,原来母亲如此依赖阿嬷。

    这天,李欢又听到母亲房里,传来啜泣声。

    她打起精神,走进母亲房间,坐在母亲身边,静静看着她。

    李柏舟去世后,童秀丽很快一肩担起经济重任,但面对工作上,与同事、上司或客户间的相处,很多事情,还是常找婆婆商量对策。

    张贵樱从不倚老卖老。

    她会分享自身经历,温言给予适当的引导与建议,让求教者没有强压弱的感觉,逐步建立起信心。

    童秀丽看见女儿,擦掉眼泪。

    "我本来就是个依赖心很重的人。你爸爸突然没了,我当时好害怕,因为有你,还有阿嬷陪着我,一起撑起这个家。我娘家mama不懂我,但阿嬷懂,现在……"说着又流下眼泪。

    李欢暗自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坚强,她告诉自己,不能再陪着母亲哭了。

    她要更坚强,更勇敢,做家人的靠山。

    她起身,捧起面纸盒,回到母亲身边。

    童秀丽说:"阿嬷变成这样,我感觉……很茫然……好像又回到几年前,你爸刚过世的样子。"

    李欢闻言,立即警觉,自己必须快速转换身分,阿嬷的空缺,她得顺势递补上,否则,母亲会跟着倒下。

    她安慰母亲:"妈,不要怕,你还有我啊,我长大了,我陪着你。"

    李欢已经二十七岁。

    童秀丽看着女儿,这个在她眼里,始终长不大,比任何人都胆小的女儿?

    李欢用坚定的眼神,看着母亲,努力让母亲相信,她已经长成到足堪承担重任的年纪。

    像个大人。

    "阿嬷正用温柔和缓的方式,向我们告别。她现在,比以前更敏感,就像需要关心的孩子一样。"

    她擦掉母亲的眼泪。

    "我们的情绪,她都能感受的到,所以我们要给她安全感。我们表现开心,接受她的一切,她就会开心。我们表现害怕,抗拒她的改变,她就会更畏缩。"

    童秀丽接收到女儿透着智慧的目光,不自觉的点点头。

    李欢续道:"所以,我们不要去否定她说的话,也不要争辩,试着站在她的立场。否则,她挫折感会很大,更不想理人,更退缩。"

    她握着母亲的手。

    "就把她当个小祖宗,对她要有耐心,用鼓励的方式,小朋友很吃这套的。要比以前,更照顾她的情绪。阿嬷对我们够好的了,至少她现在,身体还算健康。"

    童秀丽心想,女儿说的有道理,情况好像也没有那么糟糕。

    她看着女儿,觉得女儿似乎长大了,也许有一天,当自己累了,女儿应该是个可以依靠的对象。

    她松了一口气,再次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