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龙与雨何去
雨，在从云端下来成为雨之前，是什么？它们是龙王嘴里的一颗颗珍珠，还是神仙法器里氤氲的雾水，或者是苍天含在双眸里的泪珠？ 那雨，在成为雨之后，又将何去何从？落在地上被马蹄踏过，被车轮碾开，被牲畜饮下，或者汇成小溪就进遥远的大海？ 哪一个是它最好的结局？ ——或许，从来就没有结局。 像极了这雨的，从九天之上跌进尘埃里的，不仅是陈子墨。还有在皇宫里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天子。 朱允炆靠在床榻上，虚捏着一封奏折，手在不住地颤抖。他的胸脯起伏几次，还是没憋住，一口血”噗哇“地喷在了纸上。 “皇上！”见到此景，伺候的公公们呼天抢地地围了过来，跪在床前，递过帕子、清水和痰盂。 “传太医，快传太医！” “皇上，您只是气火攻心，过了今夜，再慢慢调理，就没有什么大碍了。”黄子澄闻声从门口进来，急切地劝慰道。 “过了今夜……过了今夜……”朱允炆眼神放空不知看到何处，喃喃地重复。 他把折子朝前略微一递，等着黄子澄接过去，才又开口：“太傅，今夜，怕是难过的啊……” “皇上无须多虑的。”黄子澄接过奏折，还没看内容先看一眼皇上，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皇太孙。然后他打开折子，赫然映入眼帘的是朱允炆刚刚喷上的一大滩鲜血，这一吓，黄子澄身子凉了一半，等他看清上面写的什么之后，另一半身子也彻底凉透了。 金皮的折子六开，只写了六个大字，一页一字，是六道惊雷——清君侧，靖内难。 黄子澄倒吸一口冷气，嘶……全身抖动如秋风里的柿子，摇摇欲坠，却还在勉力抓着奏折。“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他还要接着说什么，却被门外的通报声打断。来人被喊进来后跪在门口，颤声说道：“皇上，乾清门，乾清门……” “乾清门怎么了？”黄子澄怒极了，大声喝道。 那人哆嗦着扑到在地，“乾清门走水了。” “什么？”屋内众人一惊，这么大的雨，还能走水？ 黄子澄一人强稳着身子说：“那还不快去灭火！把东宫的侍卫也调过去！” “太傅，今夜……”朱允炆眼睛依旧没有凝起平日的光彩。他现在听不进去太傅絮絮的劝慰，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坐起身，“朕要去奉天殿！” “皇上，这个时候，您还是在乾清宫休息吧。” “太傅，朕要去哪，还要经过你的同意么？”朱允炆突然动了怒，对这位自己从小一直敬怕的老师生硬地说。 黄子澄叹口气，一旁的太监向门外尖声传令道：“摆驾奉天殿。” 奉天殿是明太祖朱元璋登基使的大殿，那位开国皇帝曾坐在这把金椅上看着文武百官鞠躬、拜兴、平身；也是在这个殿里，坐在那张椅子上，下令诛杀了胡惟庸、徐达、傅友德等一干开国元老…… 自此这个大殿就再也没有那么热闹了。 直到皇太孙朱允炆在这里登基。 大门吱呀一声推开，恍若推开了历史。殿里的宫灯是始终亮着的，经年累月地照着一朝的龙椅。大臣有黄子澄带着一众内阁；司礼监掌印、秉笔，御马监提督太监带着一众公公和宫女大几十个聚在一起垂着手鸦雀无声。 大殿外是肃立的御林军，再之外是紧张地巡逻的侍卫队，无人喧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朱允炆甩开搀着他的总管，自己一个人一步一步朝龙椅走去。环视四周，忽然问道，“怎么不见锦衣卫？” 掌印张公公回道：“之前说是有通敌之嫌封在了仪鸾司里。” “出去常驻在仪鸾司里的人，剩下的几个指挥使怎么也不在这？”朱允炆又问。 御马监太监走上前两步，“蒋大人说他们在城里寻是否有与那燕王里应外合之人。” 朱允炆想了想，摆摆手说道：“传陈子墨，让他领锦衣卫的人来。” “陛下，不可啊！”黄子澄大声说道，“仪鸾司，恐有细作啊！这带进大殿，欲行刺之事，可如何抵挡啊！” 朱允炆被他喊得太阳xue突突地疼，“那就只叫陈子墨一人来。”他看着黄瘦脸皮揪在一起的黄子澄，像一个放了很多天的橘子皮。“我知道你看不惯他，但朕相信，他是衷心的。” 黄子澄叹口气，“罢了，罢了，老臣不是不信他。” 一个小公公从侧门跑出去传话。 朱允炆一步一步走到龙椅跟前，背着众人，伫立。 下面的人们不知道，以为皇帝在思考什么深沉的问题。但其实朱允炆此刻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噙着，万般不甘和委屈。像一个找不到父母亲人的小孩子。 是呀，大殿这么大，皇宫这么大，竟没有一个是他的亲人，没有一个。 如果父亲在就好了，他回忆起父亲模糊的音容，已经很远了。 父亲，如果您还健在，儿子就不必这么早登基了，以您的威信，叔叔们定不会造反； 祖父，还记得您那天笑着跟我说派叔叔们去边关封地我就可以塌实地待在金陵了。对不起，祖父，我没能守好您留给我的皇位； 陈子墨，我知道你来也没有什么用，但我还是想你在我身边……如果皇叔攻进来，你愿意和我一起死么？ 那些话本上的故事，那些听来的江湖，传闻中的大海，想看怕再没机会了吧。 他骤然间，心灰意冷，忽然想到了那个南唐后主。 “人间没个安排处。”他兀自喃喃。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刻钟，都是煎熬。燕王，到底在想什么？堵在城门外，既不攻城也不议和。 他觉得一切自己都掌控不了了，或者，他从来就没掌控过。 再也不能坐在这里了吧。 不管多少次抱怨这皇帝不做也罢，可如今想起来却都是做皇帝的好，和万般不甘心。 他握紧拳头，不甘心啊。 “皇上皇上！”外面一个公公急急忙忙跑地跑进来。 朱允炆不理。 “怎么了？！”黄子澄要疯了，皇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自己成了唯一管事的了？ “锦衣卫……锦衣卫杀了锦衣卫！” 什么？ 大殿一片哗然。 “我就说锦衣卫肯定要出乱子！”黄子澄吹胡子瞪眼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