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棋局(二)
两三站后,地铁钻出地下、变成在地表疾驰的轻轨,从住家的后院、餐馆的背面和空荡荡的停车场之间驶过。 列车内有股像是公共厕所供应的廉价卷纸一样的粉尘味。有些座位上散落着薯片和奇多的包装纸、凌乱不堪。车内广播循环着同一套提示音、告诫乘客切勿公放音乐、切勿一人占据多座,可隔壁车厢里一直像挑衅一样传来大声到失真的说唱曲子。 等到停车场中渐渐出现中文标牌,人家的小院里冒出枇杷、金桔等果树的时候,李炘知道自己差不多快到站了。 相比他上车的那一带,这附近似乎更加富裕、治安也好了很多——在沙漠城市瓦迪兹,只要凭借一个社区的绿化程度和树种,你几乎能一眼看出街区住户的族裔构成和收入水平。除了桉树、棕榈与仙人掌科的植物,绝大部分的阔叶树和花草都不可能在不经人工浇灌的前提下顺利长成。无意识中,就连住家门前栽种的树木也明码标价、足以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 只靠树来评判,眼前这片小区大概是个中产街区——就像李炘在轻轨上看到的一样,出于实用主义,这附近的居民似乎喜欢大肆种植果树,间或还夹杂几棵银杏或是盆景罗汉松。住户门前篱笆上常有大片盛放的三角梅和紫茉莉,艳丽的花簇在微风中不停摇曳。 熟悉的植物给李炘带来了若有若无的思乡之情,让地铁站内的遭遇渐渐显得像是个遥远阴沉的梦境。他顺着街道的走势,朝山丘上走去,穿过一片阻碍视线的桉树林,冷不丁看见了西来寺的山门。 这寺庙的阵仗之大着实吓了他一跳——华裔、越南裔聚居区其实佛寺并不少见,但多数其实只空挂一个名头,并无严谨的寺庙结构,除了门口偶尔摆着的汉白玉观音罗汉像一类,整栋建筑与平房无异。 可西来寺明显不是空挂名头的小型寺庙——光是有山门本身,就已经让它显得庄严了很多。等穿过镇着两只石狮子的山门,寺庙入口一左一右还有两尊神像,一是关羽,一是韦陀。 在如此西化的城市里突然撞见这么一座正儿八经的佛庙,李炘一时半会儿有点难以接受。来参拜的人看样子不少,几乎全是亚裔,不光有老年人,也有被父母带来的青少年,口音各异,混杂着英语、普通话、粤语和闽南话。 但另一方面,移民文化或多或少都有点南橘北枳的意味——无论乍一看如何忠实于本土文化,细究起来,总是会有一些受制于当地条件、迁移和变异的地方在。等进了庙门,李炘也渐渐看出了一些端倪。 整座寺庙并不是传统木质结构,而是砖石配黄瓦的结构,似乎是想仿照北方传统建筑,尤其是故宫。可在阳光灿烂的瓦迪兹,这寺庙显得过于洁净,瓦片锃亮到反光的地步,并不具有老建筑的厚重历史感。庙里屋顶的瓦脊上倒是颇为严谨地排布着仙人走兽,但拐角里又藏着个颇为现代、铺亮蓝色瓷砖的水池,里边有五六个花园装饰一样的龙王围成一圈,中间是做出天上天下手势的幼年佛陀。在这水池的后边是通向二楼的直升电梯,电梯旁是盥洗室,入口顶上安有颇像是九十年代港台风格的标志,不论男女,都写着“化妆室”。 李炘顺着铺了塑胶防滑垫的侧廊,朝大雄宝殿的方向走去。回廊两侧摆着凤仙花、马蹄莲、含笑一类的盆景和若干根雕石刻,比起佛寺,倒更给人一种像是上个世纪高级餐馆的园林设计的错觉。他路过功德榜,扫了一眼字迹娟秀的手写人名——有好几人的名字不再是汉字,而是东南亚或是台湾的汉语拼音转写。功德榜旁边的公告栏里贴有几张海报,有教小孩汉语的夏令营,有志愿者义工征集告示,还有附近一座由僧侣念经超度的陵园广告。
他逛到大雄宝殿前,发现香炉边上有免费赠香。一个戴着阔边帽的母亲正带着个穿花裙子的小女孩,在香炉旁的蜡烛上点线香。 “消毒!”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用像捏冰棍一样的手势捏着细细的一根香,用中文字正腔圆地喊道。 “不是消毒,是香炉。” “消毒!” 李炘远远地站着,抬眼看了看宝殿里的佛像——那些金色的塑像慈眉善目,眼熟归眼熟,却并不给他带来任何归属感。 大雄宝殿的屋檐下并排有三张桌子,由寺里的僧人分别负责管理功德捐赠、开光和心理开解,以及贩售长明灯。 “你有什么事吗?”见他远远打量着桌子边上的说明,其中一个刚好空闲下来的僧人问道。 李炘张了张嘴,略一犹豫,又摇了摇头。 “只是看看。”最后,他有些怅然地答道。 僧人没有再搭理他。 李炘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听见那个小女孩还在执拗地用过于字正腔圆的汉语和她mama辩论到底是消毒还是香炉。他突然感觉自己处在此地,又不存在于此地——他确实位于自己熟悉的文化圈中,却痛苦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这种文化。 半晌,李炘默默转身离开,却又偶然瞥见了寺庙中庭的两根旗杆——在高空的风中,三色的星条旗和五色的佛教旗并排飘扬,似乎昭示着什么。 可那昭示的对象并不包括李炘。他不再是橘树,却也不觉得自己像棵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