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怪果(九)
不管比利暗自对这帮秘密结社的家伙持什么看法,有一点是他不得不承认的。 他不买海勒姆演讲的账——言语自有其蛊惑的力量,可那毕竟是由人口编织出来、企图引诱别人信服的话术,虚无缥缈。 与之相反,燃烧十字给人的震慑力却是不言自明的——那灼热的火光耀眼得令人视网膜生疼,驱散了象征着原始恐惧的黑暗,以绝对真实的力量让人不自觉地深深入迷。有那么一瞬间,比利好像感到了什么比自身存在更加庞大而不可名状的生命形式。无论身份,站在腾起的火柱前的所有人仿佛都融为一体,归属于同一根源——这是玩弄现实的话语永远照见不到的境地。 在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中他颤抖着长吁一口气,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热浪和在他背后蠢蠢欲动的阴湿寒意。 “赞美崇高的祖先。赞美纯净的血脉......”他听见咸松饼餐馆的老板娘在他身边热切而支支吾吾地祷告着,戴了串珠的手上下翻飞、划着十字,叮铃当啷地响着。那些祷词一听就是她自己编纂出来的,可这并不影响她的狂热与笃定。 放在平时,比利对这样虔信的人压根不屑一顾——只有不了解他们的牧师背地里做派的家伙才会听信此人的花言巧语。 可在当下,比利丝毫没有觉察出自己心中有半分鄙夷之情。 “阿门。”他只是由衷地附和道。 与此同时,他背后的灌木丛里再次传来簌簌声—— 奇怪。那鹿竟然这么胆大,还没被火光吓走? 短暂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却又迅速湮灭在图腾般的巨型火十字架所带来的宗教体验之下。直到仪式结束,他再没想起来过这一茬儿。 将近二三十分钟后,烈火终于渐渐弱了下去。四周的光线黯淡了下来,只见微微泛着点蓝光的炭火在烧得漆黑、皲裂开来的木桩表面流窜。 在入神状态带来的安宁与疲惫之中,海勒姆恰到好处地抓准时机,开始宣读抽奖的优胜票券数字。而几乎是他一开口的同时,比利也再次分了神。 海勒姆的助手站在大巫师的身边,配合他的宣读,依次从脚下的柳条箱里拿出相应的奖品。一个个身披白袍、浑身散发着兴奋之情的人影来来往往,活像一群喜悦的鬼魂,看不出彼此之间的差别。 直等到宣读头奖的时刻,人群中突然散播开来的静谧与紧张感才终于把比利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大巫师的助手带着几乎像是天主教徒对待圣物一样的态度,崇敬又神秘地从柳条箱中取出最后的那一个物件——一个扁圆的球体,像为了封印住恶灵似的缠满了纯白色的布条。只有在海勒姆抬手许可之后,助手才小心翼翼地揭开那些白布,显出底下的东西向在场的所有人展示。 那是个邪异的物件。比利盯着那稳稳卧在助手掌心、栖息于散落的白布条之上的头骨。有人煞费心思、刮去了颅骨表面的焦炭与残存的皮肤,又清空了其内含物。此时,死者两只空空如也的眼窝刚好同比利自己的眼睛对了个正着,神色忧郁又愤怒,在火光中看上去像是在质问着什么。 不管它问的是什么问题,都不可能得到解答了——比利压根没有在听。 黑人也好,白人也好,剥去了皮之后,底下都是这么个同样的玩意儿。他几乎像个哲学家似地思忖道。——或许应该说,相似但不相同?颅相学家们声称他们能只靠头骨就辨认出一个人的种族。他们也声称颅骨的形状决定了你的性格——黑人骨骼粗大,天生愚钝,只适合服从他人;而本土印第安人缺乏艺术性,注定无法成就伟大的文明;只有白人的颅骨形状最符合自然规律、最为规整美丽。
呵。我猜人人生而不同,有些人注定会面对更悲惨的一生。比利看着大巫师庄重地宣读头奖奖券的号码,一边心不在焉地想道。 “......2311。”海勒姆埋头念完数字的一瞬间,一个人影高举起手里的奖票,冲到他的面前,一边激动地用另一只手掀起自己的兜帽和面罩。 在那人揭面罩之前,比利就已经认出了他——那是除了警长与副警长之外,格林维尔镇常驻的四名警员之一,以酗酒而闻名遐迩,半数时间里压根在警局找不到他人影。 “让我们恭喜党派的征召官兼保全官,詹森兄弟!” 詹森是个一头金发、脸上随时都挂着傻笑的年轻小伙,空长一身腱子rou,脑子恐怕比核桃还小。 我猜再怎么蠢笨的家伙,都需要给自己找个差使,好满足满足那卑贱的自尊心。 比利斜眼看着这小伙子一脸光荣地高高举起那颗颅骨,就好像那是他挥洒血与汗,凭着苦工赢回的奖杯似的。 与此同时,他背后的灌木丛里又有什么开始簌簌作祟。这次,那生物甚至还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呜咽。 比利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没有转身,只是悠悠地环顾四周——似乎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还不赶紧逃走,就再无生还的机会了,小野鹿。 比利一手揣在衣兜里、一手举着火炬,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一边疏离却又带着点愉悦地暗暗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