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九章 风雪寒夜,北梁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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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僻隐秘的房间中,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照亮着北梁太子薛锐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他闻言缓缓起身,淡笑着看着眼前的慕容家主,“安东王不也如约而来了吗?” 大梁四王,镇南王薛宗翰,定西王耶律石,安东王慕容锤,平北王完颜达,但事实上,仅有薛宗翰一人是真正的实权藩王,其余三人不过是有名无实的尊荣虚衔。 安东王慕容锤冷哼道:“本王只是想来看看,到底是谁,敢以那等言语引诱!” 薛锐负手而立,“人已经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刀枪的锋锐已经临近肌肤,命丧就在旦夕;困兽尚且犹斗,岂能不放手一搏。” 他看向慕容锤,目光深邃,“这句话,不只是说给我的,也同样是说给慕容家主你的!” 慕容锤神色不变,“本王能有什么问题!” 薛锐轻笑一声,“都是聪明人,安东王何必如此言语。慕容虎身死,坏了雨燕州谋画,父皇能忍;慕容豹犯错,逼得慕容龙只能去逼死宇文雍,以让慕容家和宇文家结下死仇的方式,才换来父皇的容忍;但如今,慕容龙死在了雨燕州,葬送了父皇最后的翻盘希望,慕容家准备拿出什么东西,才能平息父皇的怒火?最关键的是,你慕容家拿什么再培养几位出色的继承人去跟其余几姓去竞争?” 慕容锤依旧神色平静,“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那是我慕容家私事,与殿下无关。” 薛锐轻笑一声,“安东王,你也是老臣了,我这位父皇什么品性,你难道真的不知?如今我有救你之法,你还非要带着整个慕容家为你陪葬吗?真就要让祖宗基业都亡于你手?” 慕容锤冷哼一声,“殿下,恕我直言,答应你才是要葬送整个慕容家。” 薛锐猛然间反应过来,这个老狐狸既然愿意来,看到了自己又并没有第一时间走,其实就是在衡量自己的筹码。 自己还在那儿分析什么利弊,估计在人家看来跟傻子差不多。 于是,他立刻放弃了兜圈子,开口道:“我这些年,在父皇眼皮子底下,虽然艰难,也暗中蓄养了数百死士,零零散散聚于城郊,传信即至。城门处,巡防的守军我已经安排好了,可以趁夜入城。而最关键的宫禁之中,亦有我的死士,那是我埋得最深的暗子。安东王如能替我提供一千勇士,我们将近两千人,便能攻破宫城,上演三十多年前之故事。” 慕容锤闻言嗤笑一声,“殿下是在闹着玩吗?不到两千人,你就想冲入宫禁造反?你不知道宫禁之中常年亦有一千兵马值守?你不知道怯薛卫大营就在东城,距离宫城不到三里,转瞬即至?” 薛锐不慌不忙,缓缓道:“我若有办法挡住怯薛卫呢?” “你凭什么挡?当初陛下起事,是有耶律石的控鹤军,你上哪儿找这么多人?你觉得你是还能争取到完颜家还是宇文.” 慕容锤带着几分嗤笑的声音一顿,想起了宇文雍暴毙的事情,脸上浮现出认真的神情,思索了片刻,“你真的能拉拢到宇文家?” 薛锐沉声道:“宇文家新家主宇文云已经密令宇文家私兵五千化整为零朝着京师进发,今日午后,已在城外二十里处集结!” “你们疯了?!” 慕容锤忍不住再度低吼道,在今日消息传来之前,他们压根就没有拉拢自己的可能,但他们却早就已经将事情付诸了行动! 薛锐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安东王,就如孤先前所言,刀剑已经加身,不反抗是死,反抗还可能得活,为何不反抗?如若事成,慕容家和宇文家就是孤的左膀右臂,大梁江山,孤与二位共享!孤会让你们比三十年荣宠不衰的定西王更加荣耀!” 慕容锤知道,自己听了这么多,若是不给出什么承诺的话,薛锐是绝对不会让自己活着离开的。 更何况,他既然选择了前来,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倾向,如今看着薛锐准备充分,再盘算了一下事成的可能,直接单膝下跪,抚胸开口,“慕容氏愿听殿下差遣!” 薛锐大喜,伸手将慕容锤扶起,“有安东王之助力,孤大事必成矣!” 慕容锤起身,“殿下,何时发动?” 薛锐开口道:“我不敢对父皇有半分低估,今日我会进宫缠住父皇,劳烦安东王帮忙缠住令狐衍,断绝父皇耳目。明日入夜,我们事不宜迟!” 慕容锤赞许点头,“此为正理,夜长梦多,的确宜早不宜迟!” 言罢二人又说了几句细节,便吹灭了昏暗的灯,悄然消失在了夜色中。 冬日的白昼来得极晚,就像一个不愿意起床的懒汉。 天色方明,令狐衍才刚刚在美妾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就收到了府上管家递上的拜帖,“老爷,安东王送来拜帖,邀您叙话。” 令狐衍缓缓穿好衣服,心头对慕容锤请见的缘由心知肚明,定是因为此番慕容龙的消息而慌乱,想要从自己这头打探些消息。 不过不管陛下接下来会如何处置,慕容锤现在还是实打实的安东王,他虽为绣衣令,但也不好真的将姿态拿捏太过,平白结怨。 于是他穿戴一番,连饭都没吃,便骑马出了府门,来到了与慕容锤会面之地。 而于此同时,太子薛锐也主动入宫,向梁帝汇报对四捺钵弊政的整改情况,与后续改良方略。 冬日的白昼很短,位于大夏北境之北的梁都更是,正午转瞬即至,而后没过多久,暮色便开始渲染自己的存在,散发着愈发厚重阴沉的威压。 当天地间的洁白和污浊都被绝对的漆黑遮盖,梁都又进入了一个看似和往常一样的冬夜。 人们吹灭了灯,裹着被子,躺在炕上,准备用安睡对抗这难熬的寒夜。 宫城外的杀牛巷,巷中路上有个小小的水洼。 积雪消融,再混杂着人们脚底的泥泞,化作脏污的水,将其蓄满。 这黝黑的污水就这么安静地蓄在水洼里,如同这梁都城般死水微澜。 一只大脚忽然从天而降,踏在其上,将水洼里的水踩得水花四溅。 死水剧震,还没来得及平息,又一只脚踏了上来。 急促的脚步声接连响起,如风穿过这死寂的小巷,朝着宫门飞去。 与此同时,寒风在城外呼啸,咆哮声遮掩了大队兵马的行进声响。 他们奔行泥雪混杂的大道上,也奔行在封妻荫子的征途中。 接近梁都,那高大得不可逾越的城门,在悄然间翕开了一道缝隙。 就仿如巨兽抬起的一丝眼皮,更好似上天给予的一线生机。 队伍不带一丝犹豫地冲入城中,不多时,火光、sao乱和喊杀声,便出现在怯薛卫的大营中。 宫城内,那名被薛锐培养多年一直不曾启用的死士,在冒死带着心腹打开了宫禁的一处掖门之后,喊杀声也在这安静了三十多年的宫禁之内响起。 慕容锤尽起族中如今能战之人,护卫着薛锐和他的死士,朝着皇宫的正殿发起一往无前的冲锋; 宇文云亲自带着宇文家那私自入京的军队,冲向怯薛卫的大营,要以群狼死死拖住怯薛卫这头猛虎,为他父亲报仇雪恨; 薛锐身披甲胄,在人群中冲锋,目光坚毅而决绝。 他本身就是太子,所以并没有照猫画虎般去分出人手袭杀穆王,而是聚集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要的就是一战功成。 一步一步,他渐渐接近了父皇的寝宫。 他看到了正殿的灯火,看到了视死如归的禁宫侍卫,看到了门口太监们慌乱的脸。 他在刀光剑影之中,在太监们的惨嚎奔逃下,踩着侍卫们一个个倒下的尸体,终于推开了大殿的门。 他的目光,看向大殿中,对上了那个高坐龙椅的身影。 那个曾经高大威猛,如今苍老虚弱的身影。 梁帝看着一身血污的薛锐,脸上却没有半分的惊惶,反而带着一种欣慰的释然,“原来是你,还好是你。儿啊,你终于来了。” 薛锐皱起眉头。 梁帝微微一笑,“如果穆王把你逼到这个份儿上,你依旧不敢动手,不敢豁出性命去搏一把,那你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坐在宽大的桌子旁,看着提剑而来的儿子,脸上没有半分被逼宫的慌乱,有的只是平和与欣慰。 “大梁和南朝不一样,南朝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他们身上脱不开的枷锁,但我大梁豪杰,自幼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只信强者,所以,我大梁需要一个如猛虎一般的君王,才能震慑那些各怀本事与心思的群狼。” 他再度朝着薛锐点头,“你终于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朕很欣慰。” 他缓缓起身,来到龙椅前的台阶上,丝毫不顾忌帝王形象地坐着,而后更是拍了拍身旁的空地,“过来吧,让你我父子最后说说话,也让父皇把该交待的事情交待给你。”
薛锐犹豫了一下,提着剑走了过去,坐在一旁。 梁帝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不像是个睥睨天下的帝王,只像是个街边巷口随处可见的熬冬老人。 他缩着身子,眯着眼,仿佛殿外的喧嚣厮杀与他无关,轻声道:“今日之后,剩下的事,朕都跟你安排好了。” “慕容龙在雨燕州的事情不成,耶律石便拿不回烈阳关和凤凰城,但会以一个很屈辱的代价,赎回那六万雪龙骑,到时候,他会带着那六万我薛家直系精锐和五万控鹤军支持你。” “你的镇南王叔,朕刻意将他关在天牢,你可以赦免他,有此大恩和君臣名义,他必会支持你,以他在军中的威望,那六万薛家嫡系不会为耶律石所用,他也可以在今后的朝中和耶律石互相制衡,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作为交换,你需要娶耶律采奇,并且立她为后,这样耶律家就会坚定地站在你身后。” 梁帝笑了笑,“耶律采奇身为草原明珠,你绝对不吃亏。她和文律的婚约朕也已经解除了,只不过你要多为文律那孩子找两个绝色,安抚一下他和你镇南王叔。” 薛锐愣愣地听着,在这一刻,他终于感觉到自己与父皇之间,格局、手腕、心计上,宛若云泥的差别。 “令狐衍那边,朕也打压许久,你可重新信任。南朝的皇帝信任过了头,将身家性命都交给这样一个暗犬,最终死得凄凉,你要引以为戒。但身为帝王,枯坐宫中,需要有这么一对耳目,帮你去佐证朝堂的言论,你要懂得把握其中之度。” “最后,烈阳关那边,朕派了几个死士,看能不能杀了那位夏景昀。” 梁帝缓缓说着,扭头看着自己的太子,“姜玉虎是万难行刺成功的,但这位夏景昀可以试一试。若他一死,你未来的局面就更好了。” 薛锐的眼眶忽然有几分泛红。 来之前,他想过,父皇可能会愤怒地痛斥,他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 父皇也可能会慌张地哀求,他便可以一泄过往多年的压抑和隐忍; 父皇也可能会殊死抵抗,他便可以毫不留情地将他扫灭;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的父皇,这位同样通过这样的途径上位的皇帝,这位至少在目前为止,南北两朝几乎公认的雄才大略的雄主,会以这样一种态度,来面对提剑而来,杀气腾腾的他。 那一件件的吩咐和安排,就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谆谆教导和殷殷嘱托。 梁帝长长一叹,“朕这一生,二十岁登基,执掌大梁三十二年,开疆拓土,征服大小诸国二十余;驯服七大姓中其余六家,稳固薛家皇权;改良大梁官制,集权于君,固我薛家江山;国内咸宁安康,百姓安居乐业,不说一代圣君,至少也是兢兢业业,无愧宗庙。” “奈何南朝之大,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能人辈出毁我谋划,足见天命之不在朕。你登基之后,莫要气盛,要先蛰伏,南朝之人最吃这一套,些许虚名并无大碍,慢慢积蓄力量,终有一日,便有铁骑南下,刀枪威逼南朝君臣之时。切记切记。” 殿外的喊杀声似乎变小了,不知道是双方分出了胜负,还是想要等待殿中这对父子的结果。 梁帝完全没有在乎,他的目光悠悠,似要穿过殿门望向遥远的南方。 “朕的一生,有满足,也有遗憾;有喜悦,也有哀伤;有风光,也有狼狈;但事到如今,朕庆幸的是,朕有一个好的继承人,他足够有胆气,足够有魄力,足够有能力.” 他扭过头,欣慰地看着薛锐。 薛锐再也忍不住,哽咽道:“父皇.” 梁帝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来吧,孩子,就像父皇当年一样,将手中象征着勇气和志向的剑,刺进父皇的胸口。用父皇的帝王之血,为你登基,铺上一条鲜艳的红毯!” 薛锐低头哽咽,“父皇.” 苦等的时机终于出现,梁帝的左手悄然摸向靴子,握住了藏在靴中的匕首,正要拔出,胸口猛然一痛。 他看着透体而出的剑,看着胸口骤然蔓延的血迹,看着儿子那张带着泪痕的脸上疯狂神情,不甘的面容中忽然露出一阵释然又欣慰的笑,倒在了台阶上,而后尸体无力地滚落在阶前。 慕容锤走入大殿,又踉踉跄跄地奔了出来,朝着一片狼藉的殿外高声哭喊着:“陛下!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