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圣阶下的异教徒,第三幕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她说道,“每个人梦中都会出现的美丽的事物,那么神秘、耀眼、宝贵的事物,就在一刹那之间,几乎无人注意到的时刻,从底部破碎,裂痕开始往上蔓延。七条光亮的一尘不染的洁净色带,中间被漆黑的裂纹扯裂,变成一文不值的碎片,从天上掉下来,摔进肮脏的泥土里。七种颜色把天虹桥下荫蔽的土地染成了彩色,杂乱不堪,难以形容,像是鲜亮的血液在毫无规律侵染四周……” 酒保坐在对面,右手死死握紧一个小巧的玻璃盏。 “没有声音,你也听不到天虹桥的哀嚎——我宁愿你没有听到,因为那会撕毁你的耳朵,酒保。”她接着说道,声音冷冰冰的。“那种景象就足够震慑住目睹它的人,我看到了什么?——当我意识到周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我知趣地停下脚步,一种预知危险的本能促使我抬头看,我看到了什么?……天上没有太阳,是的,昏暗的云跟发疯一样涌在七色天虹桥之上,完全蒙蔽住它赖以生存的日光——那是惨白的作为。无法被牵制住的黑色和白色,单调而顽固,它们齐心协力想要把构建万梦景象的灵动的七色吞噬掉。它们成功了,没有人知道它们的罪孽,也没有人制止它们的暴行,就像所有在地上蠕动爬行的虫子在面对高耸在天边的巨人之死一样无法出声——包括我。如果你也在,也包括你。” 希格莱特顺手接过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盏,看都不看,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 “所以你……” “我还没说完!不要打断我。”她的情绪稍稍有些激烈,“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我并没有义务去关注这些事,我原本可以像其他人一样行走在倒计时的阴影中,在你和‘他’所达成的什么协议中毫不知情地跟所有人合葬,变成牺牲品。但我可做不到!我目睹了天虹桥崩塌的模样!当时的我一秒都不敢多等,顶着头上跟流星一样坠落的碎片,赶在最后一点颜色消失之前,将它夺了过来——用我的刀。” 她砰的一下将一把闪着光的匕首摔在桌子上,刀尖正对着那一堆彩色粉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酒保问道。 “如果我说,我早就预料到会有和你对峙的时候,所以提前准备好谈判的筹码,你会满意这个回答么?”希格莱特笑了出来,“呀——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后怕,我就像在面对几只巨大的猛兽互相厮杀一样,黑色的猛兽用爪子和牙齿蹂躏着七色的身躯,白色的恶魔拼命扼住七色的呼吸,不让它挣扎呼救。但凡它们之中有谁突然注意到我,或者是七色掉落下来的某些骨和rou不偏不倚砸中我的脑袋,我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品尝你的手艺了,酒保。” 酒保用力呼吸了几次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外面的世界变化之快超出他的预期,万梦岌岌可危——这一次是天虹桥,支撑着此岸与彼岸最坚实的桥梁损毁了。下一次会是什么?黑白的猛兽像是发了狂一样,肆虐在外,他却只能在这间狭小的囚笼里,每时每刻安慰着自己那渺小的希望—— 希格莱特小心地捧起那一堆粉末,像是在抚摸柔软的生命一样抚摸着。“你需要这些东西,酒保。至少你还能记得住自己的职责,没有这些来自基础七色的馈赠,这个万梦只会变成黑白的地狱。所有游人从这里走出去,没有经由你手的祝福,只会走上错路,承受一场真实的噩梦。是你把七色之一的呵护加在每个来客身上,无形中保佑着他们能够走完在梦中的一程。你离不了它们,他们也离不了你。” “你……你比我自己还了解我。”酒保摇着头,苦笑着。“不……我真的怀疑你是谁,在你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掏空了自己的脑袋想给你的身份下一个合理的猜测,但是我放弃了。你让我很为难。” “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不错,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酒保。哈哈哈哈哈……”希格莱特大笑道,“当然,因为你无时无刻不在忘记自己,或者说你总是选择性忽略了自己脑海中的某些细节。” “这是什么意思?”酒保皱紧了眉头。 “还是我说的那样,你不能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知。我不妨说明白一些,酒保——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外面那些游人心目中占有多高的地位。你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在狭小酒屋里无期限为他人调制饮品的可怜鬼,大错特错!所有人,所有在万梦迷途中挣扎的游人,都像看待救世主、看待无所不知的圣人一样看待你!他们可以无条件地信赖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听从你的指引,可以在你这里寻求到在外界难以寻觅的片刻的惬意,你就是外面一切迷茫者赖以支撑的一切!蠢货!他们怎么能想到,这个在他们眼中的神的代言人,此刻跟一个懦夫一样祈求着奇迹降临!” 酒保气愤地喊道:“我不是!……闭嘴,我根本站不到那个高度!你少在这里吹捧和谩骂我,我只能把我能做的事做好,不然我能怎么样,不然我能怎么样!” 希格莱特反手一个耳光,狠狠扇在酒保脸上。酒保措手不及,被这一击打得脑袋发懵,愣在原地。 “我可以教给你怎么样,懦夫。“希格莱特恶狠狠说道,“我有能拯救外面那些虫子的行之有效的方法。我一个人去办效率太低,需要你来帮忙——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 …… 希格莱特的微笑让酒保心里发毛。 “在正常情况下,你知道怎么离开万梦吗,酒保?” “我当然知道。”酒保捏紧的拳头舒张开来,“一个人在梦里走完了他的旅程,找到了他寻找的某个答案,他就可以非常自然地离开万梦。他可以保留在梦中一点一滴的回忆,这是来自万梦对顺利度过旅程之人的嘉奖。”
“如果一个人迟迟找不到他所期待的答案,只能在梦里一趟又一趟重复无意义的经历,他又急不可耐想要离开,请问他要怎么办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万梦会指引他去往离开万梦的最终通道——当然我并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里。如果人真的彻底丧失了在梦中探索的欲望和能力,他不得不接受强行离开万梦的惩戒——抱歉我也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想,相对于长久滞留在万梦中无法离开,那些惩戒也是微不足道的。” “不错,你猜对了。”希格莱特接道,“强行离开万梦的代价只不过是永久遗忘自己在梦中的经历而已——哦,我也许不该说的这么轻飘飘的,但是我想急于离开万梦的人,自己的经历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大可以抛在脑后。” “但现在的情况是,人们都无法从万梦中离去,像是有什么将最终通道堵住一样。我想万梦本身受到伤害,比如天虹桥的崩塌,也是受到了这些影响。它冲击了万梦的秩序。”酒保说道,“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 “应该说‘我们被赐予的时间是有限的’,酒保。”希格莱特打断了他的话,“很显然铸就万梦的那位存在并不希望有人赖在这里不走……” “这怎么能算是很显然的事?!”酒保惊呼道。 “……一旦超出了‘他’定下的期限,那就一切无法挽回了。”希格莱特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没有再作具体阐述。酒保轻轻点了点头,十指并拢,把头埋在臂弯。 “……” “嗯?” “我可以告诉你,还有一个方法能够将人们从这里送走。”希格莱特一字一顿说道。 “什么?……怎么可能!” “你可以质疑,但现在没有时间容你浪费了,酒保。”她的话很轻,不仔细听根本听不清楚。“万梦最基本的法则之一,‘此消彼长’,不单单只在万梦之里生效。‘此之消逝,彼之生长’,将身在万梦中的人的存在抹除掉,就能在万梦之外的世界将他唤醒……” 酒保屏住呼吸。 “当然他们也会付出极大的代价,除了真实体感的痛苦之外,他们正在万梦中经历的一切会在一瞬间破碎,这会对他们的精神造成剧烈冲击,也许会让醒来的他们承受什么难以忍受的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