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大雁知南飞,浮萍寄何处在线阅读 - 第一章

第一章

    一九一八年,上海,冬。

    大雪封城的凌冽寒冬。夜深,沈公馆里只有客厅亮着璀璨的水晶大吊灯。站在客厅窗前的沈进,听着外面嗖嗖的寒风,心中越发焦急,不禁打了个寒颤。

    客轮在吴淞口码头缓缓靠岸,汽笛声渐渐消失。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个青年男子一身黑旧普通棉袍,头上的黑色毡帽压得很低,右手提着一个略大些黄皮箱,左手攥着一张褶皱的船票。

    在登船的那一刻,男子突然停下,转身抬高帽檐,在穿梭的人群夹缝中在望一眼故乡。

    百乐门一如既往,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一个摩登女郎突然推开门趴在石阶上呕吐,一个油头小开追出来拉起她,递上白绸手帕说道:“辛小姐,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只见这位美丽的摩登女郎放任自己靠在男子身上,对男子的殷勤照顾却无动于衷,其目光空洞的看向远方。

    雪花还没未落地,又被寒风吹起,风吹雪飞是最寒冷的声音。突然,客厅的门被一个穿着厚厚羊皮袄的中年男子撞开,随之带进来一股寒气。

    “怎么样,阿祥?”沈进两步跨到他面前,沈廖凯此时也从沙发上迅速站起来走向阿祥。阿祥拿下手套,还未来得及拍打身上的积雪,朝上推了一把帽子哭丧着说:“老爷,有消息了。”

    阿祥低着头从他那厚厚的羊皮袄里面费劲的掏着什么东西,沈进盯着阿祥半扒开的羊皮袄,神情凝重。终于阿祥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盒子,递给沈进。沈进迅速接过盒子却迟疑了,沈廖凯明白大哥的心情,从其手中拿过盒子,打开一看,只见其虎躯一震,立刻合上。

    “啪”的一声清脆的盖盒声,沈进顿时眼珠凸显,像是被盒子合上的声音震到。从沈廖凯哀恸的眼神中沈进知道要接受最差的结果了,整个人像xiele气的皮球,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幸好阿祥扶的快。

    四姨太叶秀英披着淡黄色羊毛披肩,懒懒的扭动腰臀,打着哈欠,不情愿的从楼梯上走下来,嘴里还不停的嘟囔着什么。客厅的中央水晶吊灯此刻有些刺眼,叶秀英刚到楼梯拐角就看到丈夫阴沉的侧脸,倚着沙发,闭着眼一动不动,众人也都神情异常坐在沙发上。她心知不好,赶紧的从楼梯上跑下来坐在三姨太方琼身边。方氏给她一个眼神,叶氏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拉着方氏胳膊一声不吭的看着死气沉沉的沈进。

    “老爷,都到齐了。”阿祥在沈进耳边低声说道。

    半响,沈进紧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用低沉疲惫,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们现在去收拾些紧要的东西,一刻钟后到后门坐车。

    两辆黑色的小轿车在雪地里开着能行驶的最大速度,幸好雪都没有厚实,开起来不会太滑。冰天雪地加上皎洁的月光,车窗外一番好景致,但是沈进却一直双眼紧闭。坐在他旁边的沈廖凯怀抱熟睡的女孩,睁大眼睛看着窗外,似在看洋洋洒洒从天而降的大雪花,又似在愣神。女眷们在车上都睡着了,这个世界只剩下轿车碾压积雪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三个钟头的路程因大雪走了差不多五个钟头,进入新昌天已是蒙蒙亮,沈家漆黑厚重的大宅门禁闭,车子停在大门口,阿祥快速跑下车敲门。

    宅院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边把灰黑色的大棉袄系上腰带边朝大门跑来。他把沉重的门闩一个一个拿下,门只打开够他看清外面的空隙。突然门缝出现一张熟悉的脸,这个年轻人认出阿祥,立刻打开门吃惊的叫了一声“祥哥?”

    阿祥进门做了一个轻声手势,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只见这个年轻人一溜烟跑没了。

    清晨的温度极低,一夜舟车劳顿,众人未喝一口热水,刚下车都无法适应逼人的寒气。叶秀英粉红色皮草里面穿着高叉旗袍,rou色厚丝袜在下车的一瞬间即被冻透,浑身直哆嗦,嘴里不停的小声嘟囔:“哎呦,真是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大冷天的回老家来。雪这么大,坐一夜的车,哪个能受得了啦……”“少说两句吧。”方琼低声说道。

    此时沈家大太太苗丽华已匆匆忙忙梳妆完毕,由春雨扶着去正堂屋。一路无言,苗氏在心里默默猜测着突如其来的变故,这时阿胖妈拖着笨重的身子快步从后面跟上来叫道:“大太太”。

    苗氏停下来对大胖妈说:“胖妈,小杨都和你说了吧。”

    “都说了,您还过去吗?”

    “老爷在堂屋等着我,你先去安排吧。凡事都考虑周到,别让别人说出什么不是来。”

    “放心吧,大太太,我一定安排妥当,把上海来的女眷照顾周到了。”

    阿胖妈刚走不远,苗氏突然转身叫住了她说:“对了,胖妈,叫人去把大少爷叫醒。告诉他,今天必须一起吃早饭。”

    “是,大太太。”

    沈进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端着青花茶盏喝了一口自家的龙井,熟悉的醇香稍稍安抚了沈进悲痛的内心。沈廖凯坐侧坐椅子上也端着茶盏,但是他是看着茶杯上青花梧桐山水人物发呆,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这时苗氏匆匆走进堂屋,把暖手皮毛递给春雨轻声叫了一声:“老爷。”沈进抬起眼皮应了一声,像是从喉咙里发出呜噜的声音。

    沈廖凯放下杯子,站起来规规矩矩的叫了一声:“大嫂。”

    苗氏看着沈廖凯点头应了一声“哎。”

    接下来屋内一片寂静,沈进不想说话也不知如何开口,苗氏欲言又止不知从何问起。此景把这对老夫妇多年的生分展现的淋漓尽致,空气像是被寒冷的天气凝结了。

    可能是为了打破当下的尴尬,苗氏对春雨说:“去给老爷把茶换一壶热的。”

    沈进也借此开口说话,他摆了摆手说:“不必了,早饭应该准备好了吧。”“对,去看看早饭准备妥当了没有。”苗氏赶紧对春雨说,她说话的语气好像终于和丈夫找到了共同话题。

    天已经大亮,雪已停。一夜的大雪好像用她的洁白无暇遮盖了这世间的一切丑恶。静谧的冰雪世界使人短暂忘记了动荡不安的年代。

    一桌子互不相熟的人各怀心思,匆匆吃了第一顿饭。

    饭后,上海回来的一行人各自在自己的临时卧室先睡下。

    沈进把苗氏叫到祠堂,跪下祖宗的灵位前,面若死灰。他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灰布袋递给苗氏,声音颤抖的说:“这是三儿最后留下的东西了。”

    苗氏打开布袋拿出盒子,看后一哆嗦,神色大变,惊慌的看向沈进。此刻的沈进老泪纵横,呜咽的趴在跪垫上,从扭曲的侧脸可以看出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内心是多么悲恸。苗氏颤抖着双手将布袋放在桌子上,双手合十,嘴里不停的祷告着。

    沈家大院素来清静,加上突如其来的变故,丫鬟下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只顾干好自己的活。几乎所以的下人都出动开始扫雪,只有后院,却没人打扫。

    后院偏房西面的屋里,有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从门缝露出头,她梳着两个小辫子,戴着当下上海最时髦的黄色小棉帽。瞪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外面雪白的世界。突然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有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大喊道:“信诚哥,有一只小鸟在院子里。”话音刚落,她便夺门而出奔向小鸟。

    随后,屋内跟出一个身穿青色长棉衣,围着灰色围巾学生样子的男孩,提着棉衣角走下台阶说道:“你净胡说,天这么冷,哪来的小鸟……”还没说完,只听“啊……”一声惨叫,他忙朝小姑娘跑去。

    “阿辛。”小姑娘正挣扎着爬起来,沈信诚一把将其抱起,急忙问道:“疼不疼,帅到哪了?让你调皮,滑倒了吧。”

    陈辛抿着小嘴,笑而不语,突然把手里的雪球砸在他身上,然后咯咯的坏笑起来。“看你也没摔疼,还使坏,根本就没有什么鸟,我看你就想玩雪。”话音刚落又飞来一个雪球,沈信诚一转身,宁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了。还无辜的傻站着,像什么都没干,一下把沈信诚逗乐了。

    沈信诚拍打身上的雪说道:“都跟阿辛学坏了。”这时又飞来一个大雪球,砸着了宁楚。

    后院一瞬间变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有几个下人闻声偷偷的在院子门口伸头偷看,因为在沈家这么热闹的场面是不多见的。

    几个互不相熟的孩子正打雪仗,下人们都站在一边高兴的看着。突然来了一个又高又壮的男孩,十四五的样子,穿着黑色丝绸棉马甲,头戴毛呢帽子。他后面紧跟着一个举着牌子的瘦弱男孩,牌子上赫然写着“沈大少爺”四个大字。

    沈大宇看着这么热闹的场面眼睛都在发光,他打了一下小黄的头,说:“哎呦嘿,怎么这么热闹呢?”

    小黄头缩回牌子后面,小声的问道:“大少爷,那几个是谁啊?”沈大宇撸起袖子就朝前跑,边跑边说:“管他谁呢,看本少爷砸哭他们。”小黄抱着牌子,小心翼翼的跟在后面。

    沈大宇的加入使本来欢乐的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小黄蹲在地上,不断的给他整雪球,他看着谁就朝谁猛砸。不一会大家都开始砸他一个人。小黄只得拿着牌子,给沈大宇挡从四面八方飞来的雪球。

    看这种情景,沈大宇很是生气。弯腰整一个大雪球,边整边说:“敢砸本大少爷。”只见沈大宇拿着一个巨大的雪球,拉开姿势朝正前方砸去,远处的陈辛应声倒地,一头栽雪堆里了。

    沈信诚看陈辛被砸倒了赶紧扔下手中的雪球,把陈辛抱起来,将陈辛身上的雪打掉问道:“没事吧,阿辛。”宁楚也跑过来打掉陈辛身上的雪,转头怒视着沈大宇。

    沈大宇看有个人被他砸倒在雪堆里,得意的仰天大笑,小黄蹲在他身边抱着牌子看着被砸倒的陈辛,神情有些紧张。

    沈信诚愤然站起,怒视着沈大宇说道:“有什么好笑的,一起玩而已,哪有你这么用劲砸的。”

    沈大宇很不以为然,拍拍身上的雪,轻蔑的说道:”本少爷天生力大无穷,砸的还是轻的,你不服啊。”然后踢了一脚蹲在他身边的小黄说:“给本少爷起来。”沈大宇带着小黄走到沈信诚、陈辛他们面前,歪着嘴得意的笑着,伸手要拧陈辛的脸。

    沈信诚佷看不惯沈大宇这身傲气,一把抓住沈大宇的手,怒视道:“别碰她。”

    沈大宇哪容得有小孩子在沈家挑衅他大少爷的尊位,猛的一拉就把沈信诚拉到了跟前,瞪着大眼恶狠狠的说:“你说什么?本大少爷没听清。”

    沈信诚直视着沈大宇,不畏其威呵道:“放开!”

    这时一个机灵的小姑娘没有和众人一样看热闹,而是悄悄的溜走了。

    这个小姑娘兴冲冲的跑到二太太江氏房间里,此时的江氏和秋月正在找她陪嫁的首饰盒。看到小姑娘进来拉着就问道:“文君,你是不是又偷偷的把我那个黄色的首饰盒拿去玩了?”沈文君拉着江氏就朝外走:“不好了,娘,大哥哥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哥哥打起来了。”

    江氏一听说小孩子打架,立刻来了兴致,反过来拉着女儿,边加快步伐边问道:“在哪打起来了?赶紧带我去看看。”

    沈文君气喘吁吁的说:“就在后院。”

    江氏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遍:“后院。”立刻对跟在后面的秋月说:“去,把大太太也叫到后院,我们先去看看什么情况。”

    秋月应一声便匆匆去找大太太。

    江氏还没到后院就听见院子里小孩子的吵闹声,在沉寂了十几年的沈家还第一次听见这种打闹声。江氏边加快脚步边嘀咕着:“一定是上海来的那群小孩,刚来就闹事,真是不得了了……”

    江氏走进月亮门还没看清这混乱的场面,一个雪球横飞而至,正中她的额头,伴着江氏的一声惨叫,沈文君拉着她急切的问道:“娘,你没事吧,娘……”

    院子里,顿时安静了。

    江氏捂着额头气到浑身发抖,喘着粗气,指着一群揪扯在一起并且被她惨叫吓愣的孩子厚道:“谁,谁砸的……”

    “砰!”八仙桌上的茶碗一震。“都给我跪下!”苗氏严声厉色的坐在太师椅。所有的孩子都乖乖的跪下了,只有沈大宇翻着白眼,慢慢吞吞的最后才跪下。江氏坐在苗氏右侧余气未消闷哼一声,等着苗氏调教这几个上海来的没教养的孩子。

    苗氏先审视了这几个上海来的孩子。陈辛无疑是最惹眼的,不是因为她是女孩子,而是她可人的外貌、精心打扮的着装。脸蛋胖嘟嘟的像瓷娃娃一样白嫩,水灵灵的大眼睛,樱桃小嘴,戴着黄色棉帽,两边的辫子在白色小貂绒披肩上越发显得乌黑明亮,黑丝裙下红皮鞋把陈辛小美人气质衬托无余。

    苗氏用手帕朝沈信诚那挥了一下,问阿胖妈说:“这个就是信诚吧?”

    阿胖妈赶忙回道:“是的,大太太,这个就是信诚少爺。”接着阿胖妈就给信诚一个眼神说:“二少爷,还不赶快叫大娘,二娘。”

    信诚礼貌斯文的对着苗氏叫了一声“大娘”,又对着江氏叫了一声“二娘”。好像刚才参与打架的不勒少年根本不是他。

    阿胖妈这招使得妙,苗氏本想借此机会调教一下上海回来的少爷,并立下威严。江氏本打算看场好戏,把信诚的母亲方氏拉下水,借此给上海来的太太们一个下马威。可现在沈信诚表现的这么大气,各叫了一声娘。并无孩童的稚气,着实让她们心吃一惊。

    苗氏和江氏对视一眼,苗氏舒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问道;“那两个孩子呢。”

    信诚把手放在陈辛的后背回道:“大娘,这个是阿辛,是三叔朋友的孩子。”又指了指在陈辛右边的宁楚说:“这个是宁楚,也是三叔朋友的孩子。”

    苗氏顿时语塞,她心知沈廖凡的朋友,定不是普通的朋友,看来暂时不能对他们重罚。苗氏点头应了一声,算是相互认识了,这个过程,苗氏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对跪着的孩子们说:“都先起来吧。”

    这时沈大宇心里很不爽,看到这些与他作对的孩子们就这样不用受惩罚了,用撒娇的语气叫了苗氏一声:“娘。”谁料苗氏竟呵斥道:“闭嘴,当哥哥的带着一群弟弟meimei打架,成何体统。”

    沈大宇心里更是愤怒,低着头斜眼瞪着沈信诚他们,恨不得把他们痛打一顿。苗氏看了看沈信诚,她刚才训斥儿子的语气显然没有对这个少年有一点震撼力,沈信诚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苗氏不由的定神看了一眼面前这个气宇不凡的少年,穿着并没有陈辛华丽,青色长棉袍,围着灰色围巾,高高瘦瘦,细看来立体的五官英气逼人。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肥头大耳,站没站样,一丝嫉妒油然而生。

    江氏沉不住的气了说:“大姐,这些孩子刚来就敢打架,这你可要好好管教,不然以后这家规不就如同虚设了。”

    苗氏知道今天要给江氏一个交代,便对信诚说:“从今天起,你们就住在这沈家大院了。我们沈家家规,在方圆百里都是出了名的严格。我不管你们在上海的生活多放肆,到沈家,老爷把你们交给了我,我就不会任由你们胡闹。无规矩不成方圆,我们沈家在新昌是有头有面的大户人家,沈家的孩子自然不能缺少教养。规矩,胖妈会教你们。今天打架的事,我暂且不追究,以后不准再有此类的事情发生。”

    信诚认真听后回道:“我们知道了,大娘。”而大宇却“哼”了一声,苗氏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摇头叹了一口气,心里五味杂坛,说到底还是自己惯的。

    江氏看这架势是闹剧要结束了,这哪行啊。就这样也太便宜这群上海来的孩子了,急忙说:“大姐,就这样让他们走了?我的头被雪球砸了,现在还疼着呢。”江氏咄咄逼人的气势,信诚看在眼里。

    苗氏无奈的看了看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二太太说:“你头没事了吧。”又看了看信诚他们问:“谁把雪球砸到二太太头上的?”

    陈辛刚想站出来承认,信诚一把拉住说:“大娘,是我不小心砸到了二娘的额头。”沉默寡言的宁楚突然站出来说:“不是他,是我砸的。”这时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孩也站出来说:“是我砸的。”这让陈辛、信诚、宁楚都吃惊的看着他。

    苗氏本来也只是想训斥一下砸雪球的孩子,给江氏一个台阶下。这下几个孩子的言行又把她惹怒了,尤其是她看不顺眼的沈桐也掺合一杠子,这下可以收场了!苗氏突然拍桌子指着沈桐说:“他们刚来不懂规矩就罢了,你也跟着胡闹。胖妈,拉出去家规伺候。”

    苗氏不想继续这个事情,台阶也给了,孩子也教训了,由春雨扶着出去了。江氏看了一眼秋月意犹未尽的说:“就这样,就这样就……就完了?这,好戏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秋月只得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胖妈把沈桐带到门外,信诚跟着跑出去拉住胖妈说:“不是他,真不是他砸的。”胖妈还是打了沈桐十板子。

    打完后,信诚把沈桐背到后院。本来一路呻吟的沈桐,到屋里却站起来能走。信诚问他:“你竟然可以走路,打板子不疼吗?”沈桐说:“阿胖妈是不会用力打我的。”这下信诚他们就放心了,陈辛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果给沈桐。糖果的包装纸很好看,红色透明的,沈桐没有吃过糖果,拿在手中把玩。

    信诚又问:“还不知道你名字呢?”“我叫沈桐。”信诚在沈桐的旁边坐下来说:“沈桐,我叫沈信诚,在家排行老二。”“我是排行老四。”“那你得叫我二哥了。”“二哥!”大桐高兴的看着信诚,又看了看陈辛。

    “这是阿辛,那是宁楚。”信诚给大桐介绍完,几个孩子这就算相互认识了。陈辛站在信诚的后面玩弄着信诚的围巾,宁楚坐在离他们有点远的椅子上自顾自的发呆。

    信诚又问大桐:“对了,刚才大娘问谁砸的雪球,你为什么承认,还替我们挨了打。”沈桐看着手里的糖说:“没事的,我挨打习惯了。如果没人挨打,二娘不会消气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了。”

    天色已晚,天空又开始飘起小雪花。冬天生意淡季,沈家大院更加冷清。天气太冷,所有人都待在屋里,伙计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可以偷偷赌钱,打发时间,女佣们边做着女红,在一起聊闲话。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明争暗斗的苗氏和江氏变的亲密无间,无事就坐在一起聊天,整天腻在一起,此刻坐在暖炉旁边,苗氏说:”你啊,天天跟那几个孩子置什么气。”

    江氏不以为然地说:”大姐,这些人可都是从上海过来的。上海是什么地方,上海的女人个个可都是会迷魂术的狐狸精。狐狸精的孩子能好到哪去,刚回来就闹得家里鸡飞狗跳,还只是孩子了,大人还没交手呢。”

    苗氏早已习惯江氏的无中生有本事,睥睨的笑了笑说:“什么交手不交手的。既然回来了,就是一家人。这是新昌,不是上海,入乡随俗,她们不敢怎么样。”接着转头问春雨:“东厢房都收拾妥当了吧?”春雨回道:“大太太,胖妈早就安排好了,现在上海来的太太们都已经住进去了。”“嗯,胖妈还是细心的。”又对江氏说:”昨晚她们坐了一宿的车,定是都没睡好,今天睡一天了。明日好好坐一坐,以后都是自家人了,只要她们安分守己不闹是非,沈家还是欢迎的。”

    江氏捏着蜜枣撇了撇嘴说:”大姐,我看她们可都不是安分守己的善类,尤其那个叫叶什么的老四,一看就不是省事的主。”江氏话音刚落,东厢房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戏曲“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江氏赶忙站起来,跑到严丝合缝的窗户旁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对于江氏这种大惊小怪的举动,苗氏早习以为常,闭着眼转着手里的珠子。

    听一会江氏回到椅子上瞪着眼对苗氏说:“你听听,你听听,这大半夜的唱起戏来了,我看这以后有好戏看了!”

    方琼把头上的白玉镶金簪子拿下来,放在梳妆盒里对叶秀英说道:”你还有心思唱,你听说了吗,今天信诚、阿辛他们因为打雪仗的事被大太太叫去了。”

    叶秀英收起窈窕身姿,一屁股坐下,紧皱柳叶眉,叹息道:”唉,那个老太太急着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上海去。也不知道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声令下连夜赶回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也别管什么葫芦什么药了,我听阿祥说是三弟出事了,牵出了老爷。我们先安安稳稳的在这住上些日子,就当回老家认个门。”

    叶秀英一听沈廖凡出事了,压低了声音瞪着好奇的大眼睛问道:”三弟,三弟的身份到底……”

    方琼立刻起身捂住叶秀英的嘴神情严肃的笛声说道:“现在我们在老家,这里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熟悉,三弟的事不可以随意说出来的。”

    阿胖妈把屋里火炉烧旺,才离开。本来宁楚和陈辛的房间是临着,陈辛自己不敢睡,让宁楚陪着。床头旁边有一个凳子,是宁楚搬来放蜡烛的。整个后院只有这一根蜡烛的微光带给这两个孩子一丝勇敢。陈辛还是觉得害怕,她瞪大眼睛看着窗户光秃秃的大槐树,外面呼呼的风声像是有人在走路。

    陈辛小声的找宁楚说话:“小哥哥,你看外面,这个地方太可怕了。”宁楚转头看了看外面没有说话。陈辛继续小声的说:“三叔说晚上鬼怪会出来玩,它们喜欢黑天。”宁楚依然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似睡非睡。陈辛撇了撇额头的刘海,撅着小嘴还是不睡觉,一会又说:“信诚哥会过来吗?”

    夜深,最后一滴蜡油燃尽。

    清晨,第一缕微红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陈辛由于不适应新环境昨晚很晚才睡,所以还没醒。宁楚早已起床,坐在窗户边发呆。胖妈一早就过来把炉火重新挑的旺旺的,屋子里特别暖和。胖妈边在炉火上烧热水边说:“天太冷啦,上海穿来的衣服时髦,不保暖。一会洗完脸我去给你和辛小姐找几件厚棉袄穿在外面。”

    宁楚听见胖妈说话,看着她,但并不回答。胖妈把脸盆放上少许冷水,把毛巾搭在置物架上说:“过一会炉子上的水开了,倒一点在脸盆里把脸洗一洗,我去给你们找几件厚棉袄。”

    胖妈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寡妇,为人善良,干事利落。早年孩子出去闹革命,到现在依然杳无音讯,但她天性乐观,坚信自己的孩子还活着,正在做着惊天动地的大事,早晚有一天会回来陪她安度晚年。由于自己的孩子不能在身边照顾,所以她特别疼爱身边的孩子,照顾孩子细致入微特别有耐心。

    胖妈刚走,信诚就来找陈辛了,刚进屋便被一股暖流包围着:“呵,这屋真暖和。”信诚关门的声音把陈辛吵醒了,信诚一抬头看见宁楚坐在窗户前看着他,陈辛躺在床上看着他,莫名其妙。信诚坐在炉子旁说:“你俩看我干什么,阿辛,你怎么还不起床。”再一看床上的陈辛,又闭上眼了。信诚走到床前弹了一下陈辛额头说:“你这只小懒猫,还不起。”陈辛把头缩到被子里撒娇不起床。

    苗氏和江氏一大早便起床了,而且都刻意的打扮一番,江氏更是戴上了所有值钱的金银首饰。客厅的暖炉已经烧的暖烘烘的。因为起的太早,江氏打起哈欠,懒洋洋的靠在火炉旁的摇椅上快睡着了,胖妈突然进来把她吓精神了。

    胖妈对苗氏说:“大太太,三姨太、四姨太已经催好几趟了,马上收拾好。”苗氏显然有些不悦应了一声。

    江氏生气的说:“大姐,这菜都凉了。太阳升的这么高了还没起床,这是要让咱们等到吃午饭啊。”

    苗氏站起来,坐到饭桌前说:“咱们先吃吧,来文君,吃饭了。”这时突然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问春雨:“大少爷哪?”春雨回道:“大少爷一早吃完饭找赵家二少爷玩去了。”

    方琼在叶秀英的屋里坐着翻看着她从上海带的东西,什么雪花膏、美发膏、香水、耳钉、戒指、发卡、胸针等等都带着了。方琼惊叹道:“你可真行,半个时辰收拾时间,你竟然带了这么多东西,你不打算回去啦。”

    叶秀英轻轻的描着她的柳叶眉,看了看镜子,叹了口气:“唉,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我就一股脑都放包里带来了,谁知道这穷乡僻壤的破地方有什么啊。”

    方琼看她又来了,说道:“天天唉声叹气回不去回不去,要是真回不去你还不活了。”

    叶秀英愁眉苦脸说:“偷偷的我也得回去。”

    方琼白了她一眼说:“别化了,赶紧去饭,都来人催好几次了。”

    叶秀英这才放下眉笔,站起来在镜子前转了一圈问方琼:“哎呀,你帮我看看后面的头发卷好了没呀。”

    方琼拉着她就向外走:“很好看啦,赶快走吧。”

    “哎呀,你别拉我呀!”

    苗氏、江氏和文君正吃饭,方琼和叶秀英进来了。场面很尴尬,饭已经吃了一半。江氏头也不抬的继续吃着饭,苗氏放下筷子黑着脸说:“来了。”

    方琼不好意思的回道:“啊。”

    叶秀英也尴尬的笑着解释道:“多收拾了一会。”

    双方互相打量了一番。

    方氏和叶氏衣着考究,内着上海当下流行款过膝旗袍,rou色丝袜打底,外穿西式大衣,脚蹬高跟鞋。身材纤细婀娜,腰身尽显。佩戴的水晶耳环、铂金首饰轻盈亮丽。

    江氏与苗氏则上穿对襟绣花袄,下着马面裙,脚穿绣花鞋。尽显华贵臃肿,佩戴的金银首饰更显庸俗老气。

    上海摩登女郎的不屑与浙江地主婆的嫉妒,由心而生,生活环境和方式注定让她们有着不可理解的隔阂。

    苗氏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用不悦的语气对春雨说:“再加两副碗筷。”“是,大太太。”

    叶秀英坐下后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饭菜,顿时没了胃口。早餐青菜、绿茶粥对于吃惯了面包,喝惯了牛奶的上海太太们简直难以下咽。春雨给方琼和叶秀英摆好碗筷后,并给她们盛了粥,方琼和叶秀英对视一眼脸色难看。

    苗氏拿起筷子说:“小地方比不上大上海,饭菜自然也是差远了。绿茶粥清淡爽口,利胃提神,两位meimei不妨尝尝。”

    江氏添油加醋的说:“听说大上海是不夜城,晚上不睡觉,早上都不起床,想必两位meimei都不吃早饭的吧。”

    叶秀英本就对饭菜心怀不满,苗氏和江氏一唱一和的冷嘲热讽让她沉不住气了,方琼立刻按住叶秀英的手说:“早餐还是很重要的呀,上海人有晚睡的习惯,但早餐还是要吃的,只不过吃的晚罢了。”说完又向叶秀英使个眼色。

    苗氏通过这两次的接触,大致已经摸出方琼和叶秀英的脾气秉性。这次一起吃早饭,丑话都说在前头。她要把控住沈家,把控住除了沈进之外的任何一个沈家人,包括这两个刚从上海回来的姨太太。苗氏再次放下筷子,春雨上前想给她添点粥,她摆了摆手示意不喝了。方琼拿着勺子搅着粥,叶秀英拿着筷子悬在半空,看着桌子上的菜。

    “两位meimei还不知道吧,老爷已经吩咐你们常住新昌了。”

    方琼愣住了,叶秀英“啪”一声把筷子拍桌子上,震惊的问道:“什么?老爷没和我们说过要常住这里。”

    苗氏平静的说道:“老爷昨晚就走了,让我来告诉你们。”

    方琼问道:“走了,老爷去哪了?”

    叶秀英看了一眼方琼紧接着说:“对啊,老爷去哪了?就把我们扔在这了?”

    江氏放下碗筷对文君说:“吃完就出去玩去吧。”文君应一声便跑出去了,江氏在屋里喊道:“刚吃完饭,慢点跑。”

    方琼和叶秀英还没从常住新昌这件事缓过神,苗氏继续说道:“你们可能不清楚,家里出了事,老爷的意思是不知道为好,所以你们也不用过问。住在家里,有些规矩……”

    方琼和叶秀英并没有听下去,她们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走在沈家大院的走廊边,叶秀英一屁股坐下说:“什么吃早餐,分明就是鸿门宴。”

    “怎么还坐下了,多冷。这个事没这么简单,回屋再说。”

    叶秀英不情愿的站起来,这时沈信诚匆匆过来了,方琼迎上去问:“大冷天的不在屋里待着去哪儿呀?”

    “娘、四娘。”

    方琼快速看了四周无人,拉近信诚低声问道:“昨晚我不是找人叫你了嘛,怎么没到我那去?昨天下午你大娘叫你们三个去,说了什么?没打你们吧?”

    叶秀英赶紧凑上来说道:“对呀,有没有打你们,如果那两个老太婆要打你们,一定跑来告诉我和你娘听见没?”

    “没有,昨晚大娘没有打我们,是爹把我叫过去了。”

    方琼又问道:“现在又去哪呀?”

    “阿胖妈说管家福粮叔叫我过去。”

    方琼把信诚外穿的黑色棉马甲合了合,又把他围巾围了一圈说:“行,去吧,好好跟管家叔叔学习,有什么事一定跟娘说知道吗。”

    叶秀英拉着信诚的胳膊说:“对,有什么事不用怕,还有你四娘呢。”

    “嗯,我知道了吗四娘。”信诚又对方琼说:“那我去了,娘。”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