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黄金台
摘星楼这个名字是杨直亲自提笔,居说为练习‘摘星’二字苦练了很久。 许南烛奋笔疾书,停笔走到楼台前仰望似近在咫尺的星辰,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白昼之光不知夜色之深,万家璀璨的灯火,不知哪一盏为我而亮。” 抱刀的老魁瞥了眼案桌上的字,似笑非笑道:“小娃娃,你这字怎跟鸡刨的一样,当真丑,丑的一塌糊涂。” 老魁怀里的刀不似北玄刀窄又不如北蟒刀长,八寸黑刀雕刻豹纹,居是比寻常刀还要短一些,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在他这倒是行不通了。 随手扯下一条猪腿就塞进嘴中,满嘴油腻,仗余身高的老魁明显很中意这烹饪考究的乳猪。刚才管事没忘记给殿下捎带了几块洗干净去皮的地瓜,许南烛坐在他面前慢慢啃着脆甜的地瓜,琢磨着弄个感人肺腑的开场白,要不然杨直这些年好吃好喝供奉着,不白瞎了这人情。 不等眼珠子偷偷转悠的许南烛打完小算盘,老魁直截了当道:“你不是练刀的那块料,爷爷这身本事你也学不来,甭惦记。” 干瞪眼的许南烛,心说娘勒碰上个脸皮厚度不分伯仲的对手了,小心翼翼问道:“你这身本事不收个徒弟白瞎了,我这块料不好,但能保你吃喝不愁啊。” 老魁噗嗤笑道:“你小子,是想说有奶就是娘是不是?我这辈子就俩心愿,证明刀比那娘们耍的剑要厉害,去云之城打败天下第三剑客东方宇轩,赢了爷爷就是天下第一刀客,即使败了也能瞧一瞧掷剑入云,漫引手执鞘承,剑透空而入的风采。至于你这小小幽州城爷爷还不屑的放在眼里,等待满这最后一年,你想留爷爷,做梦去吧。” 云之城位于北海之滨,东临声振寰宇的稷下学院,城主东方宇轩近三百,却成名足足有二百七十年,八岁练剑,悟剑道于十七,三十岁熟读天下剑谱得自创无痕剑法,是当之无愧的武学奇才。 二十岁便晋升绝世高手行列,五十七岁挑战刀圣方乾,硬生生用一指击碎了玄铁所铸的‘下霸’,一时间名动四海,风光无二。 八十岁挑战武当剑痴李梦白,惜败于秦川之巅,自此以天下第三自居,这使得江湖武林口碑载道的十大高手排到了第十三,榜首与榜眼的宝座空悬百年矣。 近百年,出了两个绝世高手,新剑仙李忘生,抱着一柄木剑,求败却不败,曾与东方宇轩交手八次,四胜四败,位列超一流高手排行第四。 另一个却十分神秘,只知所用一柄赤红色的刀,单枪匹马走江湖,败于他的剑客便要弃了剑道,惹来很多江湖剑客的不满,未曾有过败绩,近十年却是再未听闻到关于这位的任何消息,仿佛人间蒸发了般。 许南烛苦涩道:“那你若死了,这身本事岂不白瞎了?” 老魁吐出骨头,道:“白瞎了也不传给你,你小子在我这白折腾,说不教就不教。” 许南烛喟然长叹,摇头苦笑道:“不教就算了,反正方乾那老小子不也输了,跟你学顶多也是二流,不,三流。” 那老魁相貌粗犷,心思却细腻如发,拍拍肚子,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嘿嘿道:“娃娃,一看你眼珠子转,爷爷就知道你动什么歪念头,咋滴,想激我是不?实话告诉你,若非当年杨直那混蛋耍计,洪玄公出力,我能被迫待在这鸟地方九年?趁早哪凉快哪呆着去,惹急了爷爷,爷爷把你这清凉府给拆喽。” 许南烛对于杀人如砍菜切瓜的老魁,捉摸不透心思,索性不再贪图练刀,起身抻了个懒腰下了楼。 有着过目不忘本事的许南烛挑了十几本称心如意的刀谱,在院里练着,内容熟记于心倒是不必再去翻腾秘籍,可有些刀谱口诀光是看着就云里雾里,更别说真正运用到刀上。 青蟒刀法,其中有一段‘刀震惊龙,游蟒似弓’。这让许南烛百思不得其解,这几个字分开看都认识,可结合到一起便是晦涩难懂。 要说这刀比剑厚重,高手中的拔尖高手也没听说有刀鸣的,要不是自己孤陋寡闻便是这刀断了发出的清脆鸣声,杀敌的刀剑若真这般容易断,那还是杀人利器,只为听个响?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揉着日出的方向也到了玄竹那小妮子吃药的时间了,心中琢磨着,今个是割右手还是左手? 清凉王府有四院,居是按照春夏秋冬四景建造,穆玄竹住进了西边的青竹院,历来文人雅士皆独爱青竹,认为竹是君子的化身,是“四君子”中的君子,谓有竹之七德,竹身形挺直,宁折不弯;是曰正直。竹虽有竹节,却不止步;是曰奋进。竹外直中空,襟怀若谷;是曰虚怀。竹有花不开,素面朝天;是曰质朴。竹超然独立,顶天立地;是曰卓尔。竹虽曰卓尔,却不似松;是曰善群。竹载文传世,任劳任怨;是曰担当。故而有‘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身虽死,名可垂于竹帛也!’的豪情壮语。 穆玄竹坐在凉亭中愣神,一袭白衣,黑发如瀑,眉若轻易烟却是蹙着,杏眸流光,水色潋滟,挺翘的鼻下是点粉色的樱唇,性感中带点小憨厚,这张容颜算不上倾城倾国,可是看上去却是舒服,甚至越看越好看。 许南烛走上前禀退了候在一旁的女婢,坐在她身旁取了个茶碗拔刀出鞘左手在锋刃上轻轻一蹭,握拳挤了些血递了过去。 穆玄竹拧眉,接过呈血的茶碗放在石桌上,从怀里拿出一块锦帕为他包扎好。 许南烛只是觉得玄竹小妮有很重的心事,灵动的双眸只是亮了片刻又暗淡了下去,“月跑泉已有下落,明日我们就启程,今日要不要跟我去黄金台看看?” 幽都自古有登台取名杨天下的不世传统,即燕国时期燕昭王所建的六层高楼,每层设两道关卡,供各位书生答辩,胜者便能继续攀至上一层,败者取酒一杯饮酒而去,直至攀登六层顶台参加雄霸之辩。 幽州招贤台出了不少举世名仕,其天下四大谋士有其二出自此处,后因怀州王将黄金置于六层其上故而改名为黄金台。 武将沙场见真章,文士皆以辩论断雌雄,见过了沙场的许南烛倒也颇想去一睹,诸子百家群舌争雄的场面。 能够并排行驶三辆马车的主干道上如今挤满了人,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虽然听不懂那些文人雅士的高谈阔论,但能够一睹其风采也是极好的,说不定这一届雄霸之辩就能出个举世之人,倒时也能拍着胸脯骄傲的说一句:“那人老子当年见过。” 一袭青竹长袍的女子在路边为人代笔写信收取一些银两,偶尔也会接些为人提字的买卖。整条街的人都对此女子十分尊敬,唤她“小先生”,瞧衣着打扮应是苦寒人家出身,但自有一套原则,老人给子女写信不收一文,再富的商人也不多取一毫。 许南烛咬了一口烤地瓜,有些烫嘴的哈着气,走上前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简陋木桌上,问道“不写信,求教一个问题,这外面的江湖是什么样的?” 小先生搓了搓有些冻僵的纤细玉手,拧眉扫了眼配刀的少年,摇头笑了笑,想来又是一个看了些故事书,便想去纵马高歌浪迹天涯的热血少年罢了,摊开手掌,回复道:“似此一粟,大,可蕴载千古春秋,小,唯一心而已。” 闻言,许南烛有种雾里看花终隔一层的感觉,似懂却非懂,不过能够说出此番言论,想来也不是平庸之辈,想了想,“敢问姑娘名讳。” 小先生不卑不吭,嫣然一笑道:“圣香字天成。” 清脆的钟鸣声回荡响起,百姓簇拥着快速涌向招贤楼,瞧着今日情形怕是又要饿肚子了,叹息一声,抬手将一锭银子放到许南烛手中,转身离去。 许南烛上前拦住小先生去路,双手奉上银两,轻笑道:“今日生意做不成,这招贤楼总归是要去看看,小先生若不嫌弃便随我一起去听一听雄霸之辩,不懂之处也可帮我译文,这银子也就拿的理所应当了。” 小先生蹙眉,这招贤楼虽说天下读书人皆可上楼一试,若能攀至黄金台博得满堂喝彩居是比金榜题名还要有用,可也不是谁都能进,前后三次皆以女流之辈不堪重用而拒之门外,眼前这年轻人当真能带自己进去? 自是不笨的许南烛不等小先生询问,便开口解释道:“我呢,不是什么大人物,花了些钱动用了些关系弄了一个位置,想要一睹雄霸之辩的风采,你若能带我进去那最好不过,倘若闯关失足,就算结交个朋友。” 幽州世家子弟不在少数,愿掷千金只求一席让子女结识一些居士名流的大有人在,为了是广结人脉,或许在不远将来便能以极少的代价谋取更多的谋利。 招贤楼入口处可谓是人满为患,城中派出护卫军维持秩序,两排人墙将闲杂人等隔绝在外,许南烛如一尾游鱼穿过人海挤了进去,眼尖的小卒刚欲开口怒喝,却是被侍卫长怒瞪了一眼,抬手拍了一巴掌。 挨了一巴掌的小卒满脸委屈,可也不敢反驳只是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那翩翩少年,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了。 小先生悲伤凄恻的抬头望向招贤楼,禁不住泪流满面沾湿了衣襟! 百余人入一楼答辩,一轮结束便挥袖走了多半,直至皓月当空,看热闹的人也耐不住天寒地冻纷纷退场,顺利通六关者仅有十七人登上了黄金台。忐忑不安的许南烛在见到那抹俏丽身影后,才舒缓了一口气,端起酒杯缓缓落座在圣香身旁。 比起闯六关答辩的小试牛刀,这黄金台便是各位读书人崭露头角的大好时机,能够语出惊人便可扬名天下,反之则令人唏嘘,能够登上六层之巅的每一位读书人,哪一个不是满腹经纶,若真胸无点墨又岂能顺利通六关? 雄霸之辩并无刻意设题,在座各位均可评论天下大事,无忌口,若有人不认同则端酒起身反驳,胜者饮酒一杯,败者饮酒三杯自当离去。
‘四权’五圣,排行天下仕子名流榜首的冯道与榜眼王阳明坐在正副首位,其余人皆按人气大小排次而入座,圣香没什么名气又是一介女流备受非议,则被安排到了末首,单独一桌。 上一届雄霸之辩,冯道与王阳明各抒己见不分伯仲,一番番慷慨言论,语惊四座,前有‘欲以一人之力改变世道人心’的狂妄言论,后有‘吾心无我,无愧良知!此心光明,亦复何言!’的高昂言辞。 每年登上黄金台的读书人所言所行都有专人记录,而那年两圣之间的高谈阔论更是被天下人传阅,引以‘做人当以冯道圣,做事唯以王阳明’的赞誉之言,视为天下读书人终身奉行之事。 钟鸣三声,以昭示雄霸之辩的正式开始,一轮饮酒之后共有三人遗憾离席,所言所论皆以天马行空才气纵横为准,能够把鹿说成马那是能耐,越是晦涩难懂越能彰显其才华横溢。 对此许南烛颇感无趣,心说怪不得祈年和玄竹小妮不愿来参加,显然是早已知晓其中枯燥,可身旁的小先生到是听的入了神。 “为何读书,为何而言,为何而论?” 王阳明此言一出,台下寂静一片,先后三人起身回答,但均被冯道驳的哑口无言羞恼离场。 小先生端起酒杯眼神迷离,沉思良久,缓缓起身不卑不亢,气势高昂道:“书犹良药,善习者可医愚,以古之学者为戒,以补不足也。若天下求学问的人皆以取悦别人,向他人夸夸其谈,不为立济天下百姓,只为自身需要,涵养德性以求做官乃为不耻,学问如植果树,逢春可赏其花,立秋可获硕果,若只取不植,焉有不枯之时。世人皆可为尧舜,生而为人,此心光明,与圣贤无异;若自甘降格为混沌度日的愚夫俗子,岂非悲事!学不立志,如植木无根,任其卖力浇灌,朽木焉能逢春乎!” 这一辩便是讲了半个时辰,起身答辩者都以少言深辩而论,可圣香却是反其道而行,不故意卖弄学问,反倒是直言不讳,出口无忌,天下读书人皆包含在内,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此话一出,众人哑口无言,无一人起身反驳。 雄霸之辩结束后,冯道和王阳明有意收圣香为徒,到是没有芥蒂是一介女流。 圣香明眸善睐嫣然一笑的正视许南烛,双手贴于小腹前,鞠了一躬。 许南烛双手将她托起,轻笑道:“今年雄霸之辩的榜首唯小先生莫属。” 圣香莞尔一笑道:“等我求学归来,定效犬马之劳!” 天渐渐破晓,天空还镶着几颗残星,大地朦胧,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东方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泛黄的白衣上打着补丁,几株青竹画在其中点缀,单薄的背影在余晖下拉的很长很长,小雪将至,亘古不变的春风总会驱散严寒。 许南烛摊开手掌,掌心有一粒当归子。 小先生背身挥了挥手,喊道:“圣香一介女流之辈,才疏学浅焉能入大人慧眼,待当归之日,那些比我本事更强的人,必然会闻风千里昭昭赶来,于四方贤良,争趋归幽。” 许南烛眯眼看着掌心的当归子,自喃道:“有得必有失,可我是个贪心的人啊。” 祈年左手握剑,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到殿下身旁,双手抱拳行了个臣子礼节,轻声道:“殿下,北玄奴逃到了咱们这,璃阳王朝那边派人前来交涉,该当如何啊。” 许南烛将当归放到祈年手中,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透过指缝依旧看不清,叹息道:“派人给刚才那丫头送些钱,去稷下学院求学也不能穿的太过寒酸,至于璃阳那边弄几个死囚犯打发下就好了,这些人是奔着我来的,岂能寒了他们的心?以后莫要再说北玄奴这种话了,你忘了我也是北玄人,好好安置他们吧。” 祈年捧着手中的当归,一时间不知殿下究竟是何意,赶忙领命道:“属下这就去办。” 初下雪时,往往雪片并不大,也不太密,如柳絮随风轻飘,随着风越吹越猛,雪越下越密,雪花也越来越大,像织成了一面白网,丈把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北风似刀,来来往往的人们却忧愁满面不知何所迫,许南烛抬手接住一片雪花融在掌心。 常听人说,白昼之光可驱散世间黑暗,可我的世界为什么总是阴雨绵绵?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雪花抵挡寒风的袭击归于大地,美而短暂,化为水滴的雪花那是它的眼泪,雨能否知晓雪的悲?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