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伟大

    当所有的悲伤隐去，现世的诗人无一不在歌颂着最伟大的到来。

    我是在一家疗养院里面见到他的。他已经病了很久，听人说他最近又开始在胡言乱语。

    “这世界已经变得更加破碎，像无数面逃亡的镜子。困在里面的人通过镜像去认识自己——不停地被怀疑，不停地被拘束，最后变得一无所有。我要替他们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打破这天空！”

    病前他是一位诗人，忧郁的诗人。他喜欢用断触的笔墨去描绘情感，所以他很难被理解。我很同情这一类人，因为纠结，所以灵魂才会时常感到痛苦。

    但我究竟不是与他同路的人。也许是我失望的表情表现得太明显，他的态度变得缓和起来：“孩子，你相信有‘公平’这一种说法吗？”

    “我想这是有的，”我回答道。“尽管现在还不能看见，但是大家都在朝这一方向努力……”

    “不，不不。”他打断了我。“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平’这一种说法，伟大的历史全都是由胜利者书写。自私、傲慢、偏见，人类复杂的情感让他们总不能设身处地地去思考问题。总有一天你会体会到的，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公平’这一种说法。”

    “也许。”我回应他。“但是现在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未来的前景应该是光明的。不可控的情况至今都还没有出现。”

    “孩子，你从事文学工作？”他突然问。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痛苦。在恢复了好一阵以后他抬起头，不无凄凉地对我说：“我这一生都不能够被人理解。我看着情绪变成束缚人类的枷锁却又无能为力；他们盲目自大，自以为自己现在拥有的全部都是好的、对的。

    “我是一个失败者，我不断尝试用我情绪化的文字去唤醒读者内心深处里的最原始的共鸣，他们却评判我，说我不该把所有的意象都写得太过高深。他们从我的遣词造句开始，嘲讽我的文章虚浮、做作，实际他们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是一文不值。”

    “为什么你不能去看看其他好的方面里评价呢？”我反问道。

    “这太难了。”他苦笑着。“在粉饰太平的时代里，思想激进的人注定走向失败。这是最伟大的时代，也是人类思想最难会有突破的时代。所有的技巧都是由先祖发明、传承而来，现在的人就是要固步自封，凡不按自己喜好来的文章一律贴上‘不入流’的标签。”

    他停了下来，鹰一般的眼里泛着铁一样的寒光。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不是简单在唱衰，现实里的东西往往比你想象的还要残酷。

    “文学已死。”

    我大惊失色：这是否意味着一个时代正在走向终结？这是否意味着现世的文明正在走向消亡？

    他平静地审判，我却坐立不安——很明显他动摇了我的思想，我想我是时候该离开。

    “多么可悲又可怕的思想！出生在这一个伟大的时代里是他的不幸。”出去以后院长和我说，我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的思想已经被动摇。

    多么可悲又可怕！我看过他的资料，他头发花白，年纪竟不过半百。我又不禁怀疑起来，在这样伟大的世界里，人的一生究竟是有多长？

    我喝醉了酒，独舞在寒夜。

    流浪的歌手站在街口，用很旧的风琴拉着流行的曲子。有驻足的行人点上一支老歌，他便信手拈来，唱起旧式的爵士和蓝调。

    恍惚间，我已经站在了街口，看见自己头发花白的模样：我的容颜已经老去，可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自由的光。

    这是最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