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养生堂杨朱吝毛
天色将夜,月朗星疏,李白肩上坐了布鲁诺,循着玉带桥下驳岸踱去。村里人睡得早,除了一两声犬吠,四野里已是不见烛火,再往前走了一程,只见一个高宅大院,门扉半开,里面透出些微灯光。 李白拍了拍门,看到门户边上贴了一副对联。 红纸已被风雨打得斑驳了,李白拾级而上,走到门前,就着月光依稀念出一十八字: 进前一步仙家日月长, 退后一步人间天地宽。 “是谁在外面?” “打扰了,外乡人路过宝地,”李白答道,“可以进来吗?” 院内沉默半晌:“进来吧。” 李白推门而入,院内倒是灯火敞亮。只见堂前坐着一人,双脚放在面前一个木桶中,院子里蹲着一人,背对着门口,另一人头顶盘着个发髻,身披杏黄衫,朝他们走来。 “叨扰了。”李白朝来人一揖,“外乡人不识路径,想问问附近可有投宿的店家?” “这玉带桥边,除了对面孔老二开的火锅店,就只有我们这家足浴养生堂,再没别的店家了。”那杏黄衫打量了李白一番,“算你来对了地方,我店内尚有几间空房也还干净,你只管随便住,我们也不来收你房钱。” 李白朝杏黄衫拱手一揖:“多谢掌柜。” “我可不是掌柜,”杏黄衫连连摆手,“我只是个烧水的。” 李白见这杏黄衫的长者面色红润,气宇轩昂,哪里想到竟只是个烧水工,他朝堂前院中看了几眼:“请问哪位是店掌柜,容李白拜谢。” “我家师傅出门云游去了,他老人家没个三年五载回不来,”杏黄衫指着堂前院中二人道,“这两个是洗脚工,客官你若想洗脚倒是可以叫他们。” 李白走了一天,脚也确实有些酸了,刚才杏黄衫说不收他住宿费,正思忖找个法子付些银钱:“那就有劳了,在下赶了一天路,正想洗个脚呢。” “小杨,客人要洗脚呢。”杏黄衫朝堂前招呼,再看那位小杨,面容白净体态微胖,一双脚浸在面前桶中,正自闭目疗神。 “小杨,别又装作没听见。”杏黄衫提高音量。 那叫小杨的此时方才睁开双目,长长透出一口气:“啊——舒服,小葛,你没看我正在泡脚吗?” “师傅说我只管挑柴烧水,洗脚养生归你。”小葛说道。 “师傅哪里这样说过,”小杨正泡得舒泰,哪里肯起身来服侍李白,“就算说过,小庄正空着,你怎么不去叫他?” “小庄,别老看乌龟打架了,来帮客人洗脚了。”小葛冲着院中人喊。 院子里那位依旧蹲着身子,头也不回答了一句:“哪来的师傅,我们有师傅吗?” 小杨听了,手拍椅背哈哈大笑:“小庄,还是你牛。” “嘿,客官莫怪,这两个家伙懒散惯了,除了师傅,只怕全天下也没人使得动他们,”小葛一甩杏黄衫的袍袖,往内堂走去,“客官请在此稍待。” 少顷,小葛从堂后端出一只大木桶来,并排摆在小杨的木桶旁,又打后面提了一满壶热水来灌将进去:“客官,劳烦你自己动脚,将就着泡泡,我且到后面收拾去了。” 李白把背囊搁到一边凳子上,褪去鞋袜,也学旁边的白净懒人,将一双脚浸到水中,一阵热气上涌,烫得李白面红耳赤,却是说不出的舒坦。 “喂,那客官,”旁边懒人跟他开口,“你身后茶几上有五味子和黄柏,丢些在汤里泡起来更爽。” 李白见他愿意说话,便回身取了些药材撒在桶中,乘机与他攀谈起来:“杨先生,请问尊师贵姓大名啊?” “这个老头子,无名无姓,倒是不说也罢,”懒人杨还自闭着双眼。 “客官,你是打孔老二火锅店来的吧?”小葛抱了一床被衾出来递给李白。 “正是,”李白承认,“那家店却是热闹,他天天这么宾客满座排长队吗?” “那倒不是,这也就是最近半年的事,自打年前燕京的裕隆下了退位诏,改帝制为共和,大汉四川军政府就往这儿遣送来了一大堆人,勒令他们不得出川蜀半步。”小葛说道。 “孔老二原本在对过开火锅店也有多年了,一直以来生意不冷不淡,自打这帮人来了,倒是一下子火爆起来。”懒人杨说。 小葛问李白:“你觉得他家的菜味道如何?” “不错不错,”布鲁诺从李白衣襟中爬了出来,“呱呱,倒也吃了个饱饱。” 白面杨听见蛙鸣,睁开半只眼睛来瞥了一眼:“井底之蛙晓得什么,这孔老二只知道用辛辣盖住食材的天然之味,我说是难吃之极。” 蹲在庭院中的人回过头来,也朝这边望了一眼,是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片的少年。 “葛先生,”李白说,“你看对面的火锅店,张灯结彩大张旗鼓,你们却连个店招都没做,别人怎么知道这个店呢,你们要是做个招牌,兴许生意会好些。” 小葛说:“家师有训,门扉半开,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我们只做得些零散生意就好。” “你是看我们二人懒散,怕招了生意来苦了自己吧,”小杨从木桶中捞出腿来,拿一块布仔细擦拭,“我劝你呀,别听那老头子的,只把那扇门关了才好。” “关,关,你怎不自己去关?”小葛问道。 “我?我嫌走过去麻烦。”白面杨脚拖布鞋站起身来,左手在布巾中捻出一件物什,放到月光下端详。 李白顺月色朝白面杨手中看去,却是空无一物,那白面杨却如获至宝,屏息凝神,只管在月下品鉴把玩。 “呱呱,”布鲁诺见他看得认真,好奇心起,一跃到白面杨身边的几案上,也去望月下之物,似乎是手指中拈着一缕丝线,下面却空空如也,并没有挂个玉坠儿什么的,忍不住发问:“你在看什么?” “他呀,”戴眼镜的男孩儿离了庭院,向堂前走来,“一定又在看他的宝贵腿毛。” 李白听了哑然失笑,感情这位老哥拎了洗脚掉的一根腿毛,在月光下看了半天,可是够自恋的。看此人又懒惰又矫情,李白有心想嘲讽他几句:“真是根好腿毛,该叫火锅店里那帮王孙贵族来看。” “使不得,使不得,”小葛朝李白挤一个眼,连连摆手道,“那些个人阔绰得很,万一看上我店杨氏之毛,拿了金银珍宝来换,此毛如此宝贵,我们是换还是不换呀。” “任那些人搬来天下奇珍,也不能换我一毛。”白面杨不屑地朝小葛一撸嘴,把手指轻轻一松,那根腿毛顷时被夜风吹走。 “哎呀呀,杨先生,”布鲁诺说,“如此宝贝,你怎的就丢了?” 白面杨掸掸上衣,施施然背转手去,朝内堂迈步:“这是我的自由。” “杨先生,”李白似有所觉,从水桶中立起身来,拖上鞋子去追,“请问你可知……”那白面杨却早已转入内里不见了身影。 “夜已深了,”小葛一个哈欠上来,拿手掌掩了掩嘴,“早睡早起身体好,客官也早些歇着吧。” 小葛熄了堂前灯火,只在茶几上留了半支蜡烛。 李白朝小葛施了一礼,走回堂前。 “蛙儿,我叫小庄,你叫什么?”戴眼镜的少年正趴在几案前,同布鲁诺说话。 “我叫布鲁诺。” “请问一下,你作为一只青蛙,是何感受?”小庄好奇地问道。 “这倒是头一回有人问我,”布鲁诺说道,“也没啥,就是夏天游泳冬天睡觉,有时吃饭有时闲聊。” “你最喜欢的是什么?”小庄问。 “是唱歌。”布鲁诺答。 “那你唱个歌我听?”小庄问。
“呱,呱,呱呱呱。”布鲁诺咧开大嘴唱道。 “妙哉妙哉,”小庄拍起手来,对李白说,“你这布蛙蛙真真有趣,想来你也是一个妙人。” “我才不是他的布娃娃,”布鲁诺高声说道,“我是一只独立的青蛙。” “妙极妙极,”小庄微笑起来,露出一对酒窝,“一只独立于天地间的青蛙,再也没比这更妙的了。” “庄哥儿,”李白朝他一揖,“敢问尊师名号?” “我打小就没见过这个师傅,”小庄说,“我觉得他们二人其实也没见过,就凭着阁楼里的几页纸,上面有些文字,也不知是谁留在那里的,他们就硬说是个什么老师傅写的。” “小庄,小庄,该我问你问题了。”布鲁诺说道。 “好,你问。” “你最不喜欢的是什么?” “做不愿做的事。” “那你知道这个世界的出口吗?”李白忍不住问。 “出口,世界有个出口?”小庄沉吟着,突然伸手一指,指向堂前一张矮凳,凳子上放着李白行囊,李白回头去看,他行李箱开了个口,里面露出一物,发出晶莹光华。 李白上前,取出箱子里的发光体,却是终南山道上老张留下的空酒葫芦儿,此时透出温润的荧光来。 小庄拿过葫芦来置在地上,翻来覆去琢磨起来,他虽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对这葫儿却似甚为了解,不一时,五指拨动,葫芦竟能在他手中忽大忽小,李白与布鲁诺觉得好玩,也凑上前来。 “你且来看,这样那样,如此这般,”小庄教李白朝葫芦儿底部摸了三下,又捏捏葫芦头子,“你再顺这个方向转动葫芦盖儿。” 李白按小庄所说,转动那葫芦头,那葫儿竟自壮大起来,不一时竟长得有一丈长短。 “你们坐上去,就知道妙处。”小庄对李白说。 李白看得目瞪口呆,听从小庄所说,与布鲁诺一道爬到葫芦腰上。 小庄走到李白刚才洗脚的桶前,一脚踢倒木桶,里面的洗脚水流淌出来,在院子里浅浅积了一个水洼。 “坐好抱紧了。”小庄伸手在葫芦底摸了三下,转到前头,逆着刚才的方向旋动葫芦头。 这一旋葫芦缩小下去,骑在葫芦上的李白与布鲁诺也等比例缩小下去,整只葫芦缩成了酒盅大小。 葫芦漂浮起来,庭院中的水洼就如同一个大湖,天上的一轮皎月倒映在湖面,葫芦船也放出黄绿光芒映在水中。李白撷了一叶巨草当做船桨,划开水面银光碎裂。忽然一阵晚风吹来,大湖中翻涌起巨浪惊涛,李白与布鲁诺抱紧葫身随波漂泊,往大湖中间荡来。 夜风初歇,湖面又风平浪静,李白跨坐葫腰,极目远眺,眼见得烟波浩渺,前面一座黑压压山影,明月正停在山头。 突然,山动了。 水泽间巨草摇动黑浪翻滚,那座山竟倾靠过来,一只丈余高的巨爪划开水浪露出水面,李白赶紧撑动草叶,堪堪避开巨爪。 “快,我摸底你来摸头。”李白伸长手臂去够葫芦底,布鲁诺奋力一跃跳上葫芦头。那边一座山头探来,夜色里只见一对铜锣也似的大眼睛下,一张血盆大口,朝李白他们咬来。 这边厢布鲁诺已经摸到葫口,葫芦开始慢慢变大。那头巨兽已临到跟前,本可把他们连人带葫吞入口中,李白只觉一阵腥风扑面,心想这一回要命丧兽腹,那巨兽张开大嘴却吐出两个字来:“米姜。”布鲁诺那头急旋葫盖,葫芦越变越大,只听那巨兽又开口:“命将……” 少顷,李白和布鲁诺恢复了原本大小,爬下葫芦,站在庭院中。小庄不在了,李白擎过半截蜡烛来照,只这一会儿,庭院里水洼己干涸了一半,有一只乌龟在泥淖中曳尾而行。 再望天上,皎月已不见了,剩下的是满天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