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鼎妖
天光大亮,水雾散去,广场上小铃铛将冷硬的馒头放在怀里捂暖和了一些,一点点撕下喂到顾言嘴里。 “你也吃一点。”顾言将馒头块推回,这个时候他心里对之前发生的事感到困惑。 昨日到底是不是梦? 那个方鼎里面藏了什么东西……还有那条舌头…… 我又怎么醒过来了的? 难道灵魂出窍…… 这些说法看多了怪志之文的顾言并不陌生,想法自然朝那边靠拢,只是眼下还是摸不准,干脆去找谷良问问,至于观山的考验,暂且放去一边得了。 “铃铛跟上。” 招呼了声捧着馒头愣愣看过来的小婢女,顾言大步走去沐在阳光下的一栋楼阁,离开水潭这边,随着雾气变得稀薄,昨日看到的,与今日所见有所不同,明显要更加宽敞许多,阁楼之间还有低矮的房舍相连。 猜测是给门中弟子居住,看规模人应该很多,可走了这么久却连半个人影都没见着,偌大一个地方,好像只有顾言和小婢女。 又行了十多步,来到阁楼前,檐下的门扇是敞开的,顾言仔细倾听,隐约能听到咚咚的声音,微开的窗棂,不时有人影走动。 从窗隙望去,确实有许多人,匆匆忙忙做着各自的事,小闸刀切着一把把草药,也有磨着玉石一样的东西,筛出粗粒,将剩下的粉末与磨碎的草药搓成丹丸,不过顾言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这里该是制丹的料房……没见炼丹的炉子,应该在别处的地方。’ “公子,你有没有发现……”小婢女踮着脚尖也在偷偷看着,她说话时小脸有些古怪,悄声道:“……奴婢怎么看他们,长得好像,和那姓谷的道士也好像。” 闻言,顾言顿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了,仔细看的话,里面一张张脸孔确实跟小婢女说的那样,这些人虽然高矮不一,有胖有瘦,但眉眼之间,竟有些相似之处。 回想起那叫谷良的相貌,好像也有几分…… 顾言蹙着眉头忽然舒展开,转身跑回刚才的地方,拿了笔墨书册,在水潭盛了些清水,边走边磨,到了这边刚好,拿起毛笔沾上墨汁,在《缚妖集》上飞快书写。 ——寺中有仙台,地处阴阳界,门中有弟子,不知多少,然,貌多相似,引以为怪。 “公子,他来了。” 一旁的小婢女忽然拉了拉他袖口,小手指着的方向,谷良笑呵呵的站在前方不远。 “顾公子难道已经放弃观想,在这边写上怪志小文了?” “啊……这倒没有。” 思绪被打断,顾言停下笔将书本阖上,朝对方拱了拱手,迎上去笑道:“观想之道,虽然不曾做过,但在下相信自己,到这边来,是有一件事向跟谷师兄说。” 他将师兄二字说的娴熟,让谷良颇有些别扭,不过也没去纠正,反正纠正了这位顾公子还是会厚着脸皮继续这般称呼。 旋即,谷良邀顾言走到外面,“顾公子有事,但说无妨。” 阁楼捣药、闸刀的声音远去,顾言想起昨日的事,脸上笑容渐渐收敛,便将遇上的诡异事与对方说了。 随后补充一句:“那东西为何偏偏选中我?” 果然,谷良的神色也变得凝重。 “……顾公子,你见到的那个方鼎,是本门镇压在此处的一个东西,具体来历,我也不知晓,你也莫要追问,至于为何选你,恐怕你是生人的缘故,门中弟子都明白那是何物,自然能避开就避开。还有那观山之术,还是别继续下去,等会儿我就送你和这位小姑娘出去,然后下山回凡尘过好日子。” “感谢谷师兄坦言相告,但我并不想就这么放弃,既然知晓那东西是门中镇压之物,我心里算是有底了,便也不那么惊惧。” 顾言拱了拱手,准备带小婢女离开,去寻一个观想山势更好的位置,转身走出两步,身后传来谷良的声音:“顾公子且慢。” 想到昨日师父跟他说的话,抿了抿嘴,便快步跟上去,在顾言疑惑的目光里,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符箓。 “观想之道本不能让他人搅扰,可门中多有怪异袭扰,你将这几张符带在身上,入夜后放在周围,应该能助你抵挡些许。对了,明日师父让我领着挑选出的弟子去往宗门,跟你说是怕明日你来寻我不着。” “谢谷师兄。”顾言也不客气,将那几张黄符接过来,这可是修行中人的东西,那可是稀罕的很。 再次道谢一番后,谷良也点了点头,便回了阁楼。顾言得了东西,心情颇有些愉快,寻了几个地方,走到接近石桥的位置,站在一颗苍松前,让小婢女重新温了一个馒头,细嚼慢咽的望着远方云雾袅绕的山峦。 ‘不信我顾仲文真没有修道天赋!’ 吃完馒头,书生一掀袍摆坐了下去,睁大的眼眶,山峦重叠,逶迤延绵,升起的晨光划过云端,渐渐又落去西面,风声吹拂枝叶的沙沙声里,绽出令人心醉的红霞。 后方的殿阁前,名叫王玄阳的老人站在殿门,看着远方苍松下入定的书生,转过身来,朝里面一袭黑袍,头顶束发的身影拱起手。 “明日这边的弟子就会前往宗门,师兄何必亲自过来。” 黑色道袍的身影走过一排摇曳的灯火,露出同样花白的发髻,样貌相比王玄阳要苍老清瘦许多,不过一对白眉凭添许多威风。 “朝廷推倒庙观之事,你听说了吧?老祖很生气,派了几名弟子下山查看,毕竟老祖的庙观也在其中……还有另外一件事,老祖还需一个童子身的年轻男子,与他共参妙法。” “具体年龄。” “十七。” “这样的年纪,还是童子身的怕是难找了。” “那不是吗?”黑色道袍的老人站在王玄阳身边望去殿外,一旁的王玄阳顺着他视线,看向那老松下打坐入定的书生。 …… 斜阳落下山头,黑夜犹如潮水般涌来。 小婢女坐在地上,背靠老松,小脑袋一点一啄打起了瞌睡,圆圆的月亮从云后探出来,挂在了树梢。 四周又泛起了水雾。 顾言打了一个哈欠,使劲揉了一下眼睛,顺便看了眼摆在周围的那几张符箓,将自己和小铃铛一起圈了进去。 ‘该是没问题的。’ 他想着,揉着腿歇了会儿,继续看着远方的山势,这两日都观想山势,不知是不是自己真没有灵根,不管如何去想去观,那山还是山,根本看不出什么别的不同。 ‘难道我真不如那些弟子?’ 就在顾言自我怀疑的时候,陡然闻到一股焦臭的气味,他嗅了嗅鼻子,从山那边偏开视线落到身边,眸子顿时一缩。 刚才还正常摆放的符纸,不知何时被人动过,歪斜的散落开去,其中一张变得焦黑,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顾~~言~~” 唤他名讳的声音伴随一阵风吹来,扑在惊愕表情的脸庞,顾言心道了声“不好!”急忙伸手去将散落的符箓捡过来,指尖几乎勾到符纸的一瞬,那张符箓浸出一个黑点,随后rou眼可见的扩散,直到整张符箓变得焦黑。 不等顾言去抓其他的符箓,只感觉头昏眼花,眼皮耷拉着慢慢阖上。 昨日的那种诡异又来了。 顾言咬牙支撑,奋力睁开眼,自己已经站在那黑乎乎的洞xue前,冰凉的风正从里面吹出,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 一想到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之后自己还要面对它,想到这里,顾言心里竟有些激动……就是可惜笔墨带不过来,不然凭现在的感觉,定能要记下来。 思绪间,顾言下意识的举步走向洞口,沿着斜斜向下的石阶,再次看到充满压迫感的巨大青铜方鼎,此刻细看,几乎快抵到了洞顶。 仿佛知道顾言进来,巨鼎活过来般,剧烈摇晃起来,四条粗大的铁链在鼎足上咣当咣当的抖动,不过一会儿,又安静下来。 ‘怎么没动静了?’ 顾言就那么站在那,上去自然是不敢的,后退……自己肯定是被勾出魂魄的,如何回到体内,他也不知道。 这时,那方的巨鼎忽然有声音飘出,竟还是小铃铛的声音。 “公子,你靠近些,奴婢有好东西给你看。” 居然还用小铃铛的声音,这是不会其他人的吗?顾言看多了怪志故事,很清楚这种套路,无非就是引诱他过去。 “不过去,就在这里给我看。” “公子~~”声音从那口方鼎再次传出,变得温柔纤细,与铃铛的声音又有了点区别,“你不是想求道学艺吗?奴婢有办法的……你过来嘛,只要将这些铁链上的符纸,替奴婢摘去,奴婢就有办法让公子得偿所愿。” 顾言动了一下,往前一步,瞥了眼一只手就能勾到的铁链,以及上面摇晃的符箓,然后又退了回去。 脚跟刚一落地的刹那,那边方鼎忽然向下倾斜,前面两只鼎足弯曲,巨大的鼎口伸出一条宽扁腻滑的长舌。 声音一变,化作粗哑恐怖的嗓音,如同嚼铁般,疯狂低吼。 “吃……给我吃……我要吃……吃吃吃吃……” 铁链哗啦啦绷响扯紧,阻止方鼎往前,可那恐怖舌头探出老长,恍如一道大浪朝顾言盖下来——
…… “完了。” 顾言就是一个会些武艺的普通人,就是想躲,也没法躲,那舌头实在太大了,就算还未落下,他都能看到舌苔上粘稠的液体,能闻到浓郁的腥臭、以及丝丝的甜味。 这不就是深渊雾气里的味道…… 那闪过去的长影……其实就是这条舌头? 顾言仰着脸,基本已经放弃挣扎了,一点点的看着那巨大的舌床在视线里飞速放大,然后,痛快的闭上眼睛。 应该不痛的…… ……就是有些可惜,没有机会修道。 腥风由上而下扑来,发丝抚动的刹那,是没任何异样的感觉。 ……果然死的没痛苦,顾言继续这样想,片刻,有腻滑的东西落在他脸上传来温热,顾言下意识的睁开眼睛,视野一片昏黑,那恐怖的舌床悬停在他上方三尺不到的位置。 ‘怎么回事?’ 顾言揉了揉眼睛,有着丝丝的烟气在他头顶缓缓飘舞,彷如美貌女子的长发,越来越多,他本能的回头,顿时跌到了地上。 一团白色的雾团正架在舌床下面,那雾中有着无数张面孔,男女老少皆有,表情扭曲、或嚎哭、或狰狞可怖。 顾言认出了这东西,正是那日陪同兄长一起砸毁的庙宇里跑出来的妖魔。 那守村人不是说它走了吗?为何出现在这里……难道那日它附身我兄长后,又悄悄附身到我身上了? 想到最近一段时日,顾言都背着它到处走,就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嗡嗡~~ 不知是叫声还是什么声音,在两个妖魔间发出,那云雾扩散开,将这处洞室几乎站满,雾气里像是有无数张嘴在啃食,方鼎被铁链拽着,也在反抗,鼎口的位置疯狂的吸雾气。 就像是两个诡异而庞大的怪物在狭窄的洞xue里打斗。 顾言不清楚那雾状的妖魔是不是在帮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快逃离这里,能不能回到身体两说,至少先远离这边。 想着,从地上爬起来,顺着石阶就往上跑,踏踏的脚步声似乎引起雾中的方鼎注意,晃动的鼎身,拖拽铁链呼啸扫开,砸断无数钟乳石后,将石阶上狂奔的顾言一起扫飞出去,撞在洞壁反弹到回来,顺着石阶翻滚下去。 疼~ 剧烈的疼痛感在顾言身上传遍,灵魂出窍不该这般疼痛啊,不过被那么粗的铁链砸在身上,自己没死,那自己肯定是魂魄。 顾言抱着胸口从地上慢慢起来,嘴里不停念叨:“回去回去,快些让我回去……”开始试起各种念想来左右魂魄归位,回到老松下的身体里。 这时那边两个妖魔似乎斗到了激烈的时候,传来一声‘噼啪’的撕裂声响,顾言偏脸看去,白光充斥眼帘,风浪冲击过来,吹的他抬起双臂遮住面门,还是被掀翻在地,压着石阶往上翻滚出两丈还多。 鼻子里像是吸进了什么,顾言呛的咳嗽几声,脑袋随即磕在石阶上,剧痛传来的刹那—— 顾言睁开了眼睛。 远山云雾漂浮,老松摇曳枝叶,树下婢女翻了一个身,咂嘴梦呓继续酣睡的声音让顾言感到踏实。 不过脑袋还隐隐作痛,说明刚才的凶险。 ‘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顾言使劲锤了一下头疼的位置,昏昏沉沉的站起身,将地上剩下的两张黄符捡起揣进怀里,抬头看了一眼沐在月色下的山峦。 ‘不能修道……那还是回家吧,这里不能再停留了,说不得明日就被那方鼎吃掉。’ ‘那雾状的妖魔,回去再问问守村人……有没有办法驱走。’ 转身走去老松下的婢女,顾言忽然停下脚步,腰间有些下坠的感觉,低头看去,眸子顿时一缩。 一个漆黑的方鼎正挂在腰带上。 只不过变得小巧玲珑,还没人拳头大。 ‘这不是那洞里的……’ 顾言下意识的想将它从腰间弄下来,触及的瞬间,只感一股恶心反胃的难受,浑身抽搐起来,跌跌撞撞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鼎落到一旁,四条鼎足陡然扭曲,向马匹的四肢奔跑起来,鼎口伸出滴答液体的舌头朝顾言冲去。 然后…… 方鼎像条小狗一样撒欢打转,长舌舔着书生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