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最终大家都没有改变
重石神出现了。 以我眼中的形态来看,这是一只宛如石质的,披着甲壳张牙舞爪的海蟹。 挥舞着螯,吐着泡泡盘踞在我的面前。 神明的形象并非只有固定的一种,有些甚至与传说大相径庭。但是大多时候形象往往与目睹其面容者的认知和会面的形式相符合,这也是保持神之威严的必要手段。 比如我认识的毗沙门天是一个金发美女,但是施用相应术式的时候出现的却是凛然的峥狞武神。 重蟹此时应该是用来显圣的形态吧,卖相看起来一般。 螃蟹的小眼珠滴溜溜地转向首当其冲的我,看的出它对这个排场很不满意。 不过它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在场另一个人身上。 战场原黑仪现在现在明显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遭遇螃蟹而失去体重的事让她认识到了都市怪谈并非是空xue来风,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则将事实彻底摆在了她面前。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万年冰山不动的战场原黑仪露出这种表情。 “沿着这些石头走过来吧。” 我这么示意道,用这些石头所规划的线路大致就是神道的意味。 战场原小心翼翼地沿着那种窄线走了过来,多少带着迷茫神色。 她能够察觉到什么出现了,但是依然无法看见这只张牙舞爪的螃蟹。 氛围环境什么的都齐全,不过还要通过类似精神暗示的手段。 “平静下来,开始吧。什么都已经准备好了——最后只需要大小姐放松心情。” “放松心情……” “请放松下来。从解除警戒心开始,这里是自己的地盘。是你所在的,理所当然的地方。请埋头闭上眼睛——开始数数。一,二,三。” 战场原依约闭上了眼睛。 “那么开始回忆吧,你遇到重蟹的事。从那里往上追溯。” 战场原的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大概是想起了那些令人不快的痛苦回忆。 母亲试图将她献给教团干部的事,在她反抗了干部母亲的信仰行为越发激烈的事。 财产,房子也好土地也好,甚至还有债务。家庭,全毁了。完全毁,明明完全毁了,明明是这样,但崩溃,却依然继续。 “mama……” 我听到战场原低声说出了这个词语。 究竟是包含着哪样的情感呢,除去痛苦之外。 “你现在在想什么?懊悔吗?” “不……我不认为那时的我是错的……但是……” “但是?” “我……”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即便不说出来也可以。但是这些东西,无论如何沉重,这都是你必须背负的。想让他人为你分担的话,是不行的。” “让他人为我分担……的话……” “不要分开你注意力,慢慢的睁开。” 被呼唤而来的螃蟹目前为止还是老老实实的爬在石头上,挥舞着钳子和节肢的足。 口器处一张一合,耐心地等待着。 也许是某种规则的限制,在被观测到之前,它无法也不能对战场原做些什么。 好像又可以扯到在被观测的一瞬间数据开始坍缩这种领域上了。然而神明、妖怪、怪异,它们的存在都是如此。所谓的被观测到,也不单单是指视觉。形、声、闻、味、触、甚至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第六感,怪异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对接,正是如此简单而又复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战场原大声地尖叫起来。 她眼中的这只螃蟹是以什么形态出现的呢?一块石头?一片巨大的阴影?还是由无数的蟹字拼出来的螃蟹的形体呢。 “看到了!看到了——和那个时候相同的,巨大的蟹。看到了。” “如果真是那样,对它有什么要说的话吗?” “要说的……话” 这时。 不像是在思考什么, 也不像是要去做什么。 战场原——抬起头。 大概,她对这个状况,对这个场所,无法再忍受了吧。 大概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不过,与理由什么的无关。 与人类的理由,一点关系都没有。 完全可以理解的状况,正如我第一次目睹那些非理智形态出现的异形之物一般。 即便是以勇气下了决心,可是真的把自己的心刨开的时候,非本人的人是很难理解其感受的。 战场原还在迟疑的时候,螃蟹就不出所料的向战场原扑了过去,而我并不打算阻止这攻击行为。 这只螃蟹现身的姿态并非是不可交流,能够将注意力转到战场原而不是在发现被我愚弄之后转身就走说明多少它还是有点售后服务的意思。作为重石蟹,夺取重量,夺取感情,然而那都是战场原本身所期望的。而负担着这项义务的神明自然可以轻易察觉到战场原状态精神上的不谐,亦或是那种在失去体重的这几年里那种微妙的怨毒。 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而况这是一只横行惯了的螃蟹。 对神明来说这只是理所当然的下马威。 丝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则十分正常的被压制在了下风,不得不说这种生物变得巨大之后做出狰狞的样子应该是挺吓人的,尤其在这种面对面的近距离接触。 狠狠被扑倒在地上的战场原向着我露出了无措的神情,作为普通的女子高中生的那面展露无遗。 那种脆弱的,易碎的,容易使人升起保护欲的神情。 “我可以驱逐这只蟹,不过那样真的好吗?战场原。” 面对这样的战场原,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把螃蟹从战场原身上挪开,单手将它压制在地面上。 最近实在是太容易心软了。 “那样的话,你真的确定你是取回了自己的重量吗?还是说你之前的决心最后只能托付给我这样一个家伙来执行。” “因为刚才……只是太惊讶了。” 从地上坐起来,缓了一口气的战场原不服气的说道。 “我能够,好好地做到。靠自己,能够做到。” “那么我在给你几个友情的建议吧。” 将手里的正在挣扎的螃蟹一点,一点,慢慢地松开。顺便无声地警告这只节肢动物门,甲壳动物亚门,软甲纲的家伙我有着轻易撕碎这身甲壳的能力。 像这种乡野神明,不能指望它们是什么注重契约精神的好人。它们所做的事情其实和妖怪没什么两样,只是被看待的角度不同的时候自然也就分成了重蟹和重石神,但究其本质也就是一只有着异能的生物利用其能力做交易。 所以在打交道的时候一味迁就并不可取,适当的威胁能够让事情更加顺利。 “你之前究竟想着什么,你是因为什么放弃了体重又或者说,你放弃了什么呢?战场原黑仪。” 战场原沉默着。 思考着。 在带我来到这个地方之前,我想她应当是做出了决心的。但还是免不了这临场时的迷惘,毕竟将痛苦与负担甩到别的地方也未必不是一种好的生活方式,背负也好,放弃也罢都没什么好指责的。 我本人不也是照样甩了锅给别人,世界上没有尽善尽美的事也不可能让大家都幸福。说到底都是自我满足罢了。 战场原做出了意料之中的抉择。 战场原以正坐的姿势,将手放到地板上,朝着那个东西,缓缓地、恭恭敬敬地,低下头。 跪在地上的姿势。 战场原黑仪,跪在地上。 持续着,明明没有人要求她、用这种方式 “对不起。” 首先,是谢罪词。 “还有,谢谢您。” 然后,是感谢词。 “但……已经够了。因为它们本就是我的心情,我的感情,还有我的记忆,所以必须由我来背负。它们都是,不可失去的宝物” 接着,最后—— “这是我的请求。在此请求您。请务必,将我的重量,还给我。” 最后是祈求般,殷切的话语。 “请务必——将母亲——还给我。” 随着战场原脱口而出这句话,重蟹得到了一个准确的答案。 消失了。 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神明就是这种来去自由的东西,在完成业务之后自然也不会停留。 战场原哭泣着,失态地哭泣着。 而我则近乎无情地做着事后总结,空泛地讲着没什么用的大道理。 “这就是交换,等价交换。所谓蟹,浑身铠甲,看起来相当结实吧?就是给人这种印象呢。外表包着甲壳。就像用外骨骼来包围内脏般,保管重要的东西。却一边吹着转瞬即逝的泡沫。” “虽然这不是什么坏事。有过痛苦的经历的话,并不是说必须与之对抗。并不是说与之对抗就很了不起。讨厌的话就逃避,这完全没问题哦。所以不管是丢掉女儿还是逃入宗教,都是个人自由。尤其是像这次的事情,事到如今就算取回感情,也于事无补。对吧?没有烦恼的大小姐,就算要回了烦恼,母亲也不可能回来,毁掉的家庭也不可能再生了。” “所以最终也没能改变什么咯,除了你能够光明正大的参加体检了。” “……” 调节过来的战场原没有搭理我无聊的笑话,站起来看着现在已经布满星斗的夜空。 虽然不是最适合观星的季节,但这片星空确实异常漂亮。 “谢谢你,阿良良木同学。对于你,我非常感谢。至今为止的事,我全部道歉。虽然有点厚脸皮,若今后能与我好好相处的话,我,会非常高兴。” 战场原毫无羞涩地,而且,毫不委婉地用哭得红肿的眼睛,面对我。 “不要说得那么动人了,你出钱,我办事。我们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 我回避了战场原的目光,继续看着天空。 “与其纠结这种无用的东西,不如多看看风景吧。” “要是夏天就好了,阿良良木君。” 战场原站在我身后说道,一如我当初遇见她的时候的声音。 我所知道的,关于战场原黑仪的故事。 结局最终还是没有改变。 ----------------------------------------------------------------------------------------------- 之后战场原亲自安放了重蟹的神社,虽然不正式,多少也算表达了她的感激之情。 然而由于入夜的缘故,结果还很是折腾了一番才得以回家。 回去的出租车上战场原已然恢复了我熟悉的平静冷漠的样子,所以也不再有多余的交流。 一切就像是回到最初,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