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众生百态(4)
伺候新皇晚膳之后,看着新皇似有话说却控制不住犯迷瞪的神情,王安温言劝了几句。新皇就点头先去歇息了。 14岁的少年啊,这一番折腾经历,疲乏是肯定的。王安怜惜地想着。 伺候新皇歇息之后,王安又去巡查了一遍慈庆宫安防。 先帝离开慈庆宫一个月了。慈庆宫几个骨干随他王安一起去了乾清宫,现在慈宁宫只有留守的老人。这些人已经闲散一个月,难免有懈怠。 王安感觉不放心,亲自巡查了一遍。 还好,毕竟都是老部下,识得要害。现在住在宫里的不但是太子,还是新皇,出不得岔子。所以各在职守,精神也都还好。 王安巡查回来,有点儿抗拒地走进了那个自己曾经住了20多年,搬走才1个月,今天又搬了回来的房子。 一种十分熟悉却又非常陌生的别扭感,涌上了王安的心头。 一众小黄门伺候王安更衣宽坐。闷着气的王安则板着木板脸,漠然地挥挥手,把小太监们轰了出去。 安坐在案后的王安,一时间竟然有点分不清自己刚才坚持出去巡查安保防卫,到底是真的想去巡查,还是给自己一个借口晚点走进这个小院子。 这个小院子,现在正冷冰冰地向他展示,什么叫20年守护1个月归零。 坐在案后的王安慢慢握紧拳头,然后颤抖着收紧全身,整个身子缩进了身后的圈椅里。 他很想放声哭泣,然而却只能缩在椅子里颤抖。 自打没了子孙根之后,也不知是身体结构变化还是怎么地,从此他就不会流泪了。无论他多么地悲声大放,自觉百般愁苦已是尽情喷发,可就是这眼泪不配合,从没有一滴流出来过。 颤抖着的王安直觉得,现在的他,胸中燃烧着一把烈火!他就想把这把烈火释放出来,把这院子,以及整个皇宫,都给烧了! 赤茫茫!让这世界天朗气清! 颤抖了一阵,王安开始缓缓地深呼吸,深呼吸。 身体也随之慢慢放松下来。 这把火不能放。20年守护的主体虽然已不在了,但是他的血脉延续还在。王安自问还做不到连先帝的血脉也一起烧了,那也是他的守护的一部分。 这几天来,王安一直在这样开解自己,并推动了很多事情的发生。 找回了心底这份底气,王安的脸彻底变成了木板脸。然后立刻象拿着手术刀解剖自己一样毫不留情地,把跟随先帝这一个月的历程,仔细回顾了一遍。 一个月丢了守护,说没有王安自己的原因。王安自己也不相信。 王安很快得出结论。 他很熟悉守护一个太子,但他并不熟悉守护一个帝王。 甚至,他都不敢想,他是否可以用“守护”这个词来定义他跟随帝王的职责。 帝王,那可是享有天下的大位者啊。 有意愿有能力有实力来“守护”帝王的,实在多到数不清的地步。那么多学富五车享誉宇内的文臣,那么多领军百万威镇域外的将军,那么多富甲海内坐镇一方的皇家贵胄,哪个不比他这个太监更适合去“守护”帝王?! 而且这不本就是他们的职司之一吗? 他一个残缺的太监再摆出一副“守护”的样子,合适吗? 他只需要做好太监本份,就好了吧?? 这就是他当时对“守护”帝王的认识。 先帝大行,才让他彻底明白,帝王,为什么都自称“孤家”“寡人”。也让他彻底明白,守护就是守护,不讲任何道理。 想到这里,王安狠狠地握紧拳头,这次不再颤抖。 谁再要对新皇伸手,除非从我王安身上踏过去! 王安在心里给自己的“守护帝王”的信念,给出了定义。 想到新皇,王安转头隔空遥望向朱由校寝宫。 新皇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会不会啥时候砍了我的头? 王安苦笑。 以自己那个20年守护的朱常络而论,如果自己真以“守护”模式去劝告他的话,怕会直接被他砍了头的吧? 那毕竟是20年重压之下一朝翻身为天下之主的释放爆发,就算他王安有“守护”觉悟,上“守护”手段,能保证不触碰先帝那喷勃的“释放”逆鳞吗? 仔细衡量,王安摇摇头。真心不见得。在那种释放情绪支配下,人不会是正常的。他王安虽然20多年的老奴婢,忠心耿耿,但也未必就能保得了自己的老命。 那么新皇呢?他又是怎样的人呢? 王安仔细思量着今天不多的陪侍新皇的经历。 14岁,甫登大位,但一丝得意和放纵都看不出。出手不多,但次次都点在局点上。 这非比寻常! 想到这样,王安就觉得有点儿定心,觉得“守护”的底气,更大了一些。 逐后招唤小黄门,伺候自己好歹睡下。 ------ 夜很深了,坐在锦衣卫衙门内的骆思恭,仍然没有睡觉。 先皇驾崩,锦衣卫作为天子亲军自然处于戒备状态。他需要在衙门内值班。 这个在万历朝朝鲜对日战争中,将对敌谍报做得相当完美的大特务,此时正以“瘫放”的状态,把自己放进圈椅内,双眼盯着眼前的屋顶发呆。 万历帝驾崩的时候,私下无人处,骆思恭还是哭过几次的。先帝驾崩,私下无人处,他没觉到自己要落泪。 锦衣卫自冯保之后,内部监察职能,基本上被东厂给抢去了。锦衣卫实质上沦为配合东厂的“狗腿子”。 骆思恭自己都觉得自己离皇帝很远。 要不是万历帝亲自跟他安排了朝鲜对日战争的谍报工作,骆思恭就没觉得自己需要跟皇帝走近。 原因是骆思恭很享受锦衣卫现在这个“狗腿子”待遇。 骆家做锦衣卫算得是家族传承,所以锦衣卫这种天生就得罪人差事的难处,实在是体会深刻。 平时呢,你是皇上阴人砍人的刀。 这个呢,多少还是有点爽的,毕竟是你砍别人嘛。 但是砍到外面那些大臣们受不了了,跳起来要造反,那皇上就会把你轻飘飘地往外一推,说都是你迷惑他的。 接着你就会被别人咔嚓一刀。 然后这个世界就清静了。 所以冯保和东厂愿意冲在前面做这个恶人,骆思恭是全心全意地全力配合的。反正砍人还是跟以前一样那么砍那么爽。抄家嘛虽然比不上以前那么爽,东厂拿了大头,可也少不了他锦衣卫的小头啊。毕竟说起来最后推出去被咔嚓一刀的,是东厂和冯保。
拿银子要跟风险对等的嘛。骆思恭觉得锦衣卫拿小头,这很公平。 所以,还有比当这个“狗腿子”更安逸的事吗? 骆思恭就很享受这一切。 “抢皇帝”事件肇始,他也听到了风声,也有人跟他打招呼,让他选边站。 但他没做什么动作。 他上面有实质的上司,司礼监太监兼东厂提督王安,顶着呢。 再说了,你说他一个天子亲军头儿,跑过去看你们一帮文臣/后宫/太监把个储君抢来抢去,他应该怎么办? 加入某派去抢新皇?天子亲军是干这个的? 还是跟殿前那些自己的下属大汉将军一样,一直碎碎念,“我不存在”、“我不存在”? 碍眼。 所以骆思恭听到皇宫闹起来了,就一直待在衙门里。 无诏不得入内嘛。没人叫我,我就不去。 但我也不待在家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待在衙门里。 这就叫坚守职责,时时戒备嘛。 没人能挑出毛病。 盯屋顶盯时间长了眼睛有点涩,骆思恭闭了会眼养了会儿神。然后招呼下人进来伺候自己睡下。 明天的事儿明天再说了。 ------ 当日晚上,身在天津,领东宫詹事府少詹事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官衔,督练新军的徐光启,也收到先帝朱常络驾崩的消息。 已57岁的他,甫听到消息,已是痛哭流涕。一边忙以天主教礼仪为先皇祈祷,一边翻着手边二个被多次退回的奏疏落泪。 一个是新军备制造的经费申报。 此报已多次报朝廷,反对声汹汹。 原因很简单:造价太高。 比如一副铠甲,报12两。同期明造全身甲9.3两,金造全身布甲则只有8两。 整个装备制造总和下来,比常规费用高一大截。 有人说他这是在“骗官盗饷”,所以一直没有批复。 另一个是招募葡萄牙雇佣军的。 奏疏提出以300两每人——10倍于招募明军——的安家银子,招募一支400人的葡国雇佣军,作为全军先锋。 理由在奏疏里已经写了: “西炮只有西人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那么怎么使用这支雇佣军呢? 奏疏中写明:“不过数月可以廓清畿甸,不过二年可以恢复全辽,倘用汉(陆若汉)等所致三百人前进,便可相藉成功”。 这一段,被人评为“孟浪无对”。所以也就没有批复下来。 现在先皇驾崩,新皇将立,他这个前詹事府少詹事,严格意义上说连官职都没有了。 至于能不能继续练新军,那就更是未知之天了。 57岁了,会有第二次练新军的机会吗?徐光启自己都没有信心。 他这次练兵是萨尔浒之战后明军不多的应对之策之一。如果不能成功,会是怎样的局势糜烂生灵涂炭,徐光启都不愿去想象。 思之此,徐光启更是悲从中来。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再急急以天主教仪为知遇之恩的先帝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