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15)
秋意正浓,红枫飒飒。如诗如画的风景中,树在动。 因为有风。 天光透过赤裸的枝桠倾洒而下,周遭景物清晰得无所遁形,一应佐着火焰般明亮的色泽灼灼跳动。 他特意拣了块平坦的大石,躺下合上双眼。才过一会儿,耳边便只剩下了风声、啁啾的鸟鸣。 心沉潜在这远避人潮的大自然低语中,好似陷入了酣眠。 四年了。 不知不觉间,养成一有空闲便来此处久待的习惯。这块宝地素日里鲜少有人踏足,静谧非凡。他感到一丝微风抚上面颊,温柔细腻。此处的风一贯气息绵长,偶有几片落叶乘风而下,打着旋儿掉在他脚边。少数几叶顽皮地落到了他熨贴笔直的制服上——仿佛单单只是倾听这些声音,都足够让心宁静。 即将踏出这座举世闻名的校园,事实上,他还没想好接下来要往何处去。只是天性使然,面对未知,他向来无所畏惧。 又一阵风。 一片落叶阴差阳错地掉在他遗传自母亲的高挺鼻梁上。 轻若无物的重量。 顾长风睁开眼,将那薄薄一片红取下。 将落叶举至眼前,日光照射穿透那抹鲜艳的红,直达进瞳孔深处。点点黑斑清晰可见。生命的汁液已从其中燃尽,剩下几许怅惘,并这平添浓妆的华丽逐渐走向枯败。 他叹息一声。 万物兜兜转转。 春夏绿意迎风招展,秋冬枯黄凋零殆尽——这世间万物,总是只需观望便可知晓其中真意。氧气,rou体,血液,死亡。某种程度上,它们诉说真理。 尘世草木枯荣,人世盛衰有度。 一切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会回到老地方。 顾长风只是认为,中间这段路不能白走。生而为人,总该做些什么有意义的事才算不枉此生。哪怕只是弹指一瞬的活跃,也该如此。 生是有意义的。 此刻栖身于安静树林,他正欲再度闭眼沉思,忽闻得一阵惹人厌烦的嘈杂声响传来。荫下憩息的顾长风蹙起剑眉,那纷乱杂沓的脚步连连踩断枯枝,骤然停在远处。 有不速之客。 顾长风迅速起身想从原道折返,途中却无意撞见一幕尴尬画面。 顾长风:“……” “啧!” 那人一声粗鲁又仓促的喊,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与他碰面。 是汪元琅。 狭路相逢的两个死对头在同一条羊肠小径上相顾无言。顾长风沉默着,眼风扫过还不断挣扎的人一眼。 毕业的日子,汪元琅非但没有穿上正规制服,反而披了件黑色面料的鎏金刺绣夹克。品味差到这种地步,真不愧是小狼崽。只可惜走路没长眼,被树枝挂住了宽大的帽兜儿。 他活该。 汪元琅怒吼一声:“你看什么看?!” 顾长风扭过头,权当作没看见,继续走自己的路。 “喂!”汪元琅怒火横生,完全觉得自己被蔑视了,“老子叫你呢!”随手掰下近旁一支树枝扔向那清高的背影,顾长风连头都没回,漂亮地躲了过去。 手上一用力,汪元琅毫不惋惜地撕烂了自己要价不菲的夹克,一股脑儿冲上去,死缠烂打跟在顾长风身后。 “喂,叫你呢!” “堂堂顾家继承人这么记仇?” 他像只苍蝇一样搅扰了自己的清静。顾长风深吁一口气,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说:“汪元琅,考核已经结束了。” “所以呢?手下败将!” “随你怎么说。” 汪元琅不费吹灰之力就挤出一副嘚瑟表情,讽刺地说:“谁高兴了?你高兴?顾长风,你输给了我还这么高兴,你怎么这么贱!”口沫横飞之下,那挺拔的身影却不理他,仅在背过身去时凉凉说了句:“我输给你?汪元琅,你别搞错了,我们——都输给了佧特。” 他故意咬重了最后几个字,余音袅袅。汪元琅落在后方,干瞪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脚步鬼使神差的又挪了上去。 “喂!你们顾家好歹出过顾忠廷那样的,怎么现在成这副德性了?听说顾清——你老豆!他才是个中士!啧啧啧……净施舍这些芝麻绿豆官儿,顾长风,你说……赤雪樱当你们家是破落户呢?” 顾忠廷跟听不见一样,脚步不停。 “你走这么急,要去哪啊?上赶着去抱封家人的大腿?得了吧!你不是心意已决要去蹲守末日岛了吗?还去凑那帮人的热闹干什么?” “顾长风,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他还是抬头挺胸,目不斜视的往前走。汪元琅说得不错。 ——顾家已经没落了。 面对不争的事实,做口舌之争亦无用。 父亲在他幼年时便全身心投入末日岛的军备工作,母亲也在他九岁的时候撒手人寰。 走到今天,他最敬重的人是石磊。 “小风,你哭什么?你不觉得守护比攻击更帅吗?你爹真是帅炸了!” “小风,我们顾家人是无钱无势,但骨头够硬!” 石磊说的一字一句都镌刻在他心里。风雨无阻。顾长风一想起那从小到大伫立在身前为他遮风挡雨的宽厚背影,哪怕碰上了讨厌的人,窝着一肚子火,都能忍下去。 他也能扛。 特别是这种无谓之人的闲言碎语。 如果今天是石磊表哥站在这里,绝不会被击倒。 见顾长风一直没反应,汪元琅嬉笑道:“你看看封家,虽然是低级了些,但人家起码有钱,铺张浪费得起。” 封家。 大哥封迟家财万贯,是人人都要给予三分薄面的封中令;二弟封血是苍狼之牙的元老级人物,如今年事已高,依然把持着组织内部不容小觑的权力。当年顾家的顶梁柱——顾忠廷,虽然曾经贵为苍狼之牙的初任少君——但他晚年因维护“异类”而声名狼藉,当权时与封血等年轻主战派结下的梁子,事到如今还在祸及子孙。 顾家没落了,封家更是不遗余力地打压他们。 汪元琅嗤笑着说:“我看你干脆入赘封家好了,还能为后代积点福。” 顾长风对这种幼稚行径没兴趣,由着他一路冷嘲热讽。可他愈是退让,对手愈是步步紧逼。 汪元琅更加不肯罢休。 “怎么样,你考虑考虑?哪天有机会,我帮你物色个封家绝色美女,试试?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那方面没问题吧?” “说吧,你对女人有什么要求?三观?三围?……顾长风,你少装了。男人都下流……” “喂——” “呸!” 一口污痰没来由地喷上前方那如青松般笔直的背,汪元琅得意地笑起来,狠批:“懦夫!” 顾长风面上难得闪过一丝厉色。他背对着汪元琅,眉头不受控制地拧到一处。拳头像是要捏碎手心一般狠狠地嵌进rou里。又缓缓松开。如此往返数次,直到眼角余光能再次瞥见秋日干净的草地,正安静的往两侧延伸。 说到底,汪元琅就是想找人撒气。 不会让他得逞的。
顾长风一言不发,埋头继续前进。 可那凝然不动、执意往前走的架势彻底激怒了汪元琅。他在口腔内蓄满唾液,“呸!呸!” 再次朝靶心吐出两大口。 前方身影一顿,似乎按捺了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呸! 看着就噁心! “啧、啧、啧。顾长风,你看看那头,张灯结彩的。我看,不如你跟我一样去考苍狼之牙吧?要说你资质勉强还算可以,至少能跟我过两招。怎么样,这个建议不错吧?当个名正言顺的杀手扬名天下,出去也不会被人瞧不起!” 顾长风还是对他视而不见。 偏生汪元琅就是恼他这一点。 装什么与世无争?为什么不还手?成日里高高在上,是觉得他汪元琅天生下贱、低人一等,不值得动手吗? 呸! 顾长风越是沉得住气,他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汪元琅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语气转了个弯——“难不成,你还想学顾忠廷那样终生不娶,老了没儿子送终,才随便捡个……” 咯嚓一声,顾长风脚下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起效了。 汪元琅眉飞色舞,又重重地啐了一口。“呸!!” 他奚落地笑道:“石磊充其量就是个街边捡回来的野孩子,你那么崇拜他干什么?顾长风,你那表哥一看就是个没前途的,顾家交给他也是完蛋,你还不如……” 顾长风猛一跺脚,仿佛是为了蹭掉鞋子上的泥沙。 汪元琅走到顾长风跟前,见他面色铁青,忍不住愉悦地笑道:“喂喂喂,我说的可都是事实,你生什么气啊?要不,咱们再打一场?谁赢了——谁说的话就算数。” 刚说完话他就按捺不住了,随地捡起一块石头,汪元琅像扔飞镖一样精准的朝顾长风脸上砸过去—— 果不其然,被轻松接住。 顾长风终于彻底冷下了脸,手腕一番朝外扔出石子,沉声下了一帖战书:“今天校内明令禁止斗殴。要打,改日去竞技场。” “怎么,不敢?怕我打得你连坟墓里的妈都不认识?” 顾长风再次被这没有底线的话语激怒—— “那时候要不是你暗算,我们堂堂正正过招,金鹰不会让给你,B区也不会全军覆没!” 小人得志的猖狂笑声回荡在幽深林中。 汪元琅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傻子!战场上,谁还跟你认认真真地单挑啊?作弊?你管我!成王败寇啊你个傻子!顾长风,从结果来看,就是你输给了我!” 树林中沉默陡然呼啸。 顾长风红了眼,不得不承认这番话确有道理。他们活着的世界,并不是公义的世界。 只有一方守规矩,最后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他抬脚忿然离去。 汪元琅还在疯狗咬人地骂:“我看你不当战士也行!顾长风,你就带着顾家那帮老弱病残一起沉在末日岛底下好了!看看那群海中盟友的亡魂会不会对你们感恩戴德!” “距离毕业仪式还有两个小时,我劝你好自为之。” 顾长风咬着牙一字一句吐出话来,冷肃语调在空中冻成一面隐形的墙。隐匿暗中的那双眼称许地眯了一下。 再次被拒于千里之外,汪元琅气得快疯了,更加笃信前面那混账从头到脚就是对他不屑一顾,怒吼一声:“你给我站住!” 可顾长风没有再看他一眼,径自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