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梦城(3)
好一阵子,佧特伫立在原地不动。 世界像旋转木马一样乐此不彼地继续追逐着欢笑、幸福、喜悦。光影常在。人们不畏惧原地转圈圈,困在其中焕发无限生机。她曾经注视着这一切,而今却闭上了沉重至极的眼眸。那颗毒瘤有她不愿面对的过往——佧特心想,那是住在她里面的另一个自己。 她在逃避。 佧特也一直闭着双眼,直到咖啡飘香的气味穿越人群,击中疲惫的神经。 “有喜欢的事情,就去做吧。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句话蓦然在她脑子里清晰起来。 佧特想起,这是从仁说过的话。对阿炜说过,也和她说过。从仁说这话的时候满心真诚,跟刚才那名落荒而逃的空姐不一样。是啊,真心与假意,差距就像天和地。日光循迹而来,总是能够点亮人心。 “不错不错,从仁也很有内涵……”佧特一直觉得从仁说的话很有道理。他是个有内涵的人。 她决定去买杯好咖啡。 佧特记得,阿炜小时候最不喜欢喝咖啡了。他爱喝牛奶。冰牛奶。她问为什么,小阿炜说喝太多咖啡,喝多了会长不高。佧特突发奇想地问,那把咖啡浇到树根上会发生什么事?它也会长不高吗?咖啡真强。 小阿炜瞪圆了眼睛,骂她,神经病! 佧特一边走一边笑。 但阿炜可能是放弃长高了。最近,佧特发现他排得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上硬是塞进了“手冲咖啡课程”。他们家壁橱里现在有好多咖啡豆,成了咖啡豆的天下。 阿炜变了。 她很喜欢这个城市——佧特感觉得到。人的变化有好有坏,她见过好的,也见过不好的。 佧特又高兴地想,高度对她来说从来不是问题。她想高就高,想矮就矮。要高上几厘米或矮去几厘米都不在话下。 而远处漫来的,无疑是她喜欢的香味。 佧特肩上背着一个素朴的单肩包,过了海关,身无负累地走到人流较稀疏处。这是一个理想的位置。除了那个悄悄跟踪她的人,没有人注意到她。在悦梦城,佧特只是一个无名之辈,从不考虑自己的前进或停留对他人是否有意义。 她却瑟缩了一阵,心像失衡的天秤一样高高扬起。而后,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凝神了会儿,缓缓闭上。 感知。 这是她很久以前便自然懂得的技巧。足够清醒时,甚至能把世界各地的响动听得一清二楚。 佧特聚精会神,努力循着微弱的气味锁定位置。那位置很远,也很近。寻找某种特殊的气息,过程中很自然就会涉及多次的排除、试探、再排除。那是一种奇妙的触感。 循着微弱的痕迹,试图锁定心中向往的来源——那是悬置在明镜之上的源头,是灵魂跟喜悦的约定。 从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的因缘结合。 她的意识像颗铅球一样“扑通”沉入深海。宛如手起刀落过后,所有思绪都被拦腰斩断。这里没有阳光透入,没有鱼群穿梭,甚至没有海水遮拦。空。在巨大的空茫中,所有“存在”都一清二楚。 佧特很高兴,她觉得自己“感知”的动作愈来愈熟练了。近,很近。她正朝向心中的喜悦愈来愈靠近,她却生出了焦虑。 (停下来。) 寻觅是个简单,纯粹,有时候粗暴的姿势。执着的寻觅,会无端在人心中催生出许多恼人的突刺。黑雾蔓延,不安与恐怖冲上来袭击她的领域。脚踝生根,让许久不曾跋涉的她生出了抵触。 (停下来。) 佧特不晓得装聋作哑的好处,只会不依不饶地往前走。她一意孤行,根本不知道这行为的危险。太危险了。佧特根本不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在来不及捂上双眼的那一刻,她的心就会失落。那种失落感突然袭击上来,连灵魂仿佛都失重了一般……
(她了悟那风险。) 佧特缓缓滑入深处。 原先隔绝在心外的一层膜逐渐浮凸出实质来。她的另一个自己被关在里面,不论漂浮多久,都触不到地面。这是一个虚无的领域。是她用来囚禁自我的最佳牢笼。 或多或少,佧特感觉有什么在等着她,但…… (那只是错觉。) 佧特伸出手去,透明的膜微微泛光。她感觉得到,无数声音被隔绝在这层顽固的自我意识之外。 (这是一层保护的屏障。) 不,这是一扇通往更大世界的门扉,佧特轻轻地说。那一瞬间,她伸出手去,想轻轻推开那扇门扉。海水,气味,光影,曾经充盈在海底深处的另一个世界的美好……可是黑暗中开始浮现许多刺激源,争相分散她的注意力。隐约之间,佧特听见那把声音冷冷地对自己说: (你要冒险吗?) 佧特蹙紧双眉,屏蔽视听。超越常人范围的接收能力让佧特听见一个男人耳机里振聋发聩的音乐。 “悦梦城‘城主’交棒?”他嘴里粗鲁地念念有词:“什么鬼新闻,悦梦城哪来的城主?楚天铠不是早就去了吗?” 另一把女人的声音陡然介入,开口就是nongnong的火药味。 “切,井底之蛙。” 不……不可以分心……她的目标是咖啡,咖啡、咖啡、咖啡……佧特竭力寻找,感觉耐力快要到达极限了。冷不防,一个念头如初春的绿芽般从冻土中冒出来,她一下入醍醐灌顶,卖咖啡的地方…… 距离这么近的话,直接用眼睛看不就好了吗? “咦……” 好一会儿过后,佧特伸手摸上自己的后脑勺。她旁若无人地傻笑起来,“我这个笨蛋,啊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