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吴越王家乡的《陌上花》
熙宁六年七月初三,立秋日。 眼看天一入秋,地里的庄稼都要被旱死了,可天上却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于是,苏轼就按照知府大人的嘱咐,专门写了一篇虔诚的《祷雨天竺观音文》,并专门带上钱塘县令周邠、仁和县令徐璹到天竺寺祷雨。说起祷雨这种民间活动,早在我国西汉时期的历史中就有记载,到了苏轼的时代,更是一种连官方也参与其中的所谓祈禳丰收的巫术活动。我们知道,苏轼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实践经验,因为早年在凤翔府时就参与过多次的为民祷雨活动。 祷雨结束,苏轼一行就夜宿灵隐寺。灵隐寺背靠北高峰,面朝飞来峰,始建于东晋咸和初年,开山祖师为西印度僧人慧理和尚。到这种地方借宿,对于笃信佛学的苏轼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美中不足的是,苏轼这两天身体有恙,但还是在这初秋的季节里,抱病游览了杭州的净慈寺,拜访了圆照禅师宗本。另外还游览了祖塔院,观看了虎跑泉,然后再游览了佛日山净慧寺。 正当苏轼在马不停蹄地游览佛寺之际,朝中官员沈括被朝廷派往杭州视察新法的执行情况,沈括此次的具体受命是要巡察两浙的农田、水利、差役等事。 沈括到了杭州,首先与老同事苏轼谈论了旧情,把苏轼这一时期的新作(主要是诗词)抄录了一份,这也是当时文人间的正常交流活动。 谁知,回到京师后,沈括就用附笺的方式,把认为是诽谤的诗句详细地“注释”理一番,全部交给了皇帝,目的是揭发苏轼在诗文中“愚弄朝廷”、“无君臣之义”。这是老沈这位大科学家对苏轼的第一次下手,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是,元丰二年(1079),御史何正臣、李定又上表弹劾苏轼,乌台诗案终于爆发。次年,苏轼被贬黄州,牵连亲友三十多名,涉及诗词一百多首。当然,沈括虽不是事件的主谋,但沈括正是“乌台诗案”的始作俑者。 我们在这里先不说沈括的劣迹,这时候苏轼还把他当成是前同事,丝毫没有对此人设防,所以沈括至少在苏轼心中尚没有什么值得痛恨的地方。 刘敞的弟弟刘邠这几天寄诗及书信来,苏轼得知刘邠泰州通判的三年任期已经结束,近日将会来杭。 对于刘敞(字原父)、刘邠(字贡父)这对亲兄弟,苏轼不仅都与之有着诗词唱和,而且也都是苏轼值得敬仰的士人。刘敞博学好古,多藏古器奇物,能识古文铭识,并因此考知出三代制度与先儒所说的有不同之处。苏轼后来喜爱古器物大概率也是受到了刘敞的影响。对于风头正盛的王安石,满朝惟有刘敞、刘攽兄弟敢于抑其锋芒,这也是苏轼所看重的地方。刘原父对于苏轼还曾数度提携,做考官时,对于苏轼和章惇皆以国士待之。 刘邠到杭州后,被苏轼邀请去一起泛舟西湖,其时正值张先自湖州回杭,就一起结伴游湖赋诗。 当苏轼一行乘坐的船只到了湖心处时,有一小舟翩然而至,舟中有一妇人容貌甚。及见到苏轼,妇人就自述自己自少年时就极为仰慕苏轼的高名,因为尚在闺中而无缘相见。自己今日已经嫁为人妇,闻公游湖,于是就冒昧上前叨扰。 妇人自称善于弹筝,愿献上一曲,想换取苏轼的一首小词以为终身之荣。 苏轼闻听此言,自然是无法相却,于是乃援笔立就,赋以《江城子》与那妇人。词中有“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之句,既实写水面荷花,又是以出水芙蓉比喻弹筝的美人。 苏轼还在词中自注: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可惜的是,现在张先的词已不存。 公务闲暇之时,苏轼还游览了孤山上的柏堂及竹阁。正当他们在有美堂中豪饮之时,正好天降暴雨,只得雨后与陈襄自有美堂乘月夜归。 八月十五,正是钱塘观潮的最佳之际,苏轼自然是不会错过的。 在安济亭上观潮时,苏轼一连写下五首七绝,前三首均无异样,但到了第四首,有句“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被变法派指为苏轼借此言弄潮之人贪污官家利物,致使常常有弄潮儿溺水而亡者,所以朝廷就不得不降旨禁止弄潮。苏轼的话也被他人理解为指摘朝廷好兴水利,却不知利少而害多。 在苏轼的心中,吴越王钱镠(音留)是他的偶像,因为吴越王曾经以弓弩射击潮头,与海神恶战,杭州城连年被潮头直打罗刹石,吴越王钱尚父张弓以待潮至,逆潮头而射之,由是潮退。自此以后,潮水便不敢轻易地接近杭州城头。 正当苏轼在安济亭上兴致勃勃地观潮之际,他的老朋友、钱塘县令、周邠的老丈人陈舜俞却独自在垂虹亭赏月,赏就赏吧,重情重义的老陈还作了诗怀念和苏轼一同游玩的时光。 到了杭州以后,苏轼的词作也慢慢多了起来,在观潮时写下了《瑞鹧鸪》,在本月重游风水洞是又写下了《临江仙》,只是,此际苏轼的词都仍旧是停留在写景状物之上,他的“豪放派”词风还远未形成。 按照惯例,苏轼近日要到下属各县提点。 当苏轼到达临安县地界时,知县大理寺丞苏舜举远远地在本县界外的太平寺迎接。苏轼与苏舜举本为同年,所以,于公于私都自来相知。 当苏舜举见到长官苏轼,就迫不及待地向苏轼反映了一件闹心之事。事情的起因是苏舜举数日前去州里办事,却被训狐押出。 苏轼忙问其故,舜举说他擘画得户供通家业役钞《规例》一本,非常简练且实用。前日他将去呈本州诸官,都觉得不错。待呈转运副使王廷老时,王廷老不喜,差急足押出城来。苏轼取其《规例》详看后,觉得委是简便,因问训狐事,苏舜举便说,自来听人说过一个小寓言故事:燕以日出为旦,日入为夕。蝙蝠以日入为旦,日出为夕。争之不决,诉之凤凰。凤凰是百鸟之王。至路次逢一禽,谓燕曰:不须往诉,凤凰在假。(或云凤凰渴睡,今不记其详)都是训狐权摄。 日后,这也成了《乌台诗案》的一段公案,被指苏轼与苏舜举本意是以话戏笑王廷老等不知是非。 苏轼到了临安,与周邠、李行中先去与了径山,凭吊吴越王遗迹,作了不少诗。还登临了玲珑山,夜晚便借宿在九仙山。 在游览九仙山时,苏轼听到了当地民间传唱的儿歌《陌上花》。乡亲们说,唐代的吴越王钱镠本是杭州临安人,被当时两浙百姓称为“海龙王”。所以,他的妻子每年春天一定回到临安,吴越王就派人送信给王妃说,“田间小路上鲜花盛开,你可迟些回来。”
吴人就将这些话编成歌儿,所含情思婉转动人,使人听了心神凄然,然而它的歌词比较粗俗、浅陋,多才的苏轼就将原有的俚俗之辞换掉,成了以下的三首诗: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軿来。 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从教缓缓回。 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 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教缓缓妾还家。 苏轼写的这三首诗中都贯穿了“江山犹是昔人非”的历史喟叹,全诗虽以“吴越王妃每岁必归临安”的轶事为题材,却委宛曲折地咏叹了吴越王朝的兴亡,带有怀古咏史的性质。 到余杭后,苏轼又与当地官员蔡准、吴天常、乐富国、闻人安道、俞康直、张日华等人一起出游作诗。 公事已毕,回到杭州时,知州大人陈述古早早就在介亭上设宴招饮,专门为苏轼接风洗尘。 遗憾的是,一路的风尘仆仆之下,苏轼偶感风寒,又过了几天,就连陈知州重九之会前夕的邀请也无法赴约。 重阳节这天,苏轼作诗与鲁有开(字元翰)取乐,鲁有开是鲁肃简公鲁宗道的侄子,因为在南康做官回到京师,王安石问他江南的社会与民生如何?鲁有开回答道,新法当为他日之患!王安石恼羞成怒,遂将鲁有开贬谪为杭州通判,与苏轼一样的官职。当时杭州同时有两个通判,也是奇事,好在两个人的志趣相投,又平起平坐,所以说苏轼给鲁有开开些玩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重阳节过后,苏轼的身体逐渐恢复,当听说周邠与李行中两位朋友曾在西湖上寻找自己,并给自己寄来了诗作时,就赶忙次其韵回寄了和诗。 去年,杭州发生了一件奇案,令苏轼感到不公。 事情是这样的:一户裴姓人家的女佣正在井旁洗衣服,这时候主人家的小女孩却坠井身亡,当时仅这位名叫夏沈香的女佣一个人在场,至于小女孩是如何坠井身亡的,一时间也没有人证物证。此案被交到杭州府审理,杭州的录事杜子方、司户陈珪、司理戚秉道接手了此案的审理,鉴于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女佣夏沈香有杀人的嫌疑,于是就判决夏沈香决臀杖二十板后放人,并就此结案。 哪知,后来的杭州路提刑陈睦觉得此案大有蹊跷,决定由秀州通判张若济推倒重审。 张若济在重新查勘审理后,决定以杀人罪处死夏沈香。这件案子于是就有了较大的争议,致使初期审理此案的三位官员杜子方、陈珪、戚秉道因此而被朝廷免职。 作为自己的同事兼下属,苏轼对这三位官员表示出极大的同情与愤慨,他认为此三人原本无罪,而有这样的后果主要是朝廷上受了小人的蒙蔽。陈睦与张若济是想蒙蔽朝廷,并借此事冲替逐人,打击报复。“君言失意能几时,月啖蛤蟆行复皎”,于是,苏轼作诗对三人进行了劝解,意思是官场上一时的失意并不可怕,相信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