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章 霁雪屠龙
不和谐,不工整,极端的不协调…黑焰棋盘的格子虽然大小不一而且会随机变换,但至少从整体来看还是具备蜂巢美感的。 人类就是这样,会不断遵循自己可有可无的一时之需去破坏原本完整和谐的东西,最可笑的是他们之后还会反过来追忆往昔瑰丽。 逢明县的黑焰墙林被撕开了一道宛若扁鱼化石模样的不规则裂口,苍凉寒风吹袭大地,一人独站…独躺前头,后方的大伙则在前往“掩体”的过程中十分自然地站成了一座巨大的锥形队列。 除了为了挡下琉璃白刃而力竭倒地的杨雪隐之外,队伍外围的卫星处还躺着一位精神小伙…浑身冒着灼灼黑焰的钟水镜。 他看起来像是死了,屁股撅得像只孔雀,头埋土中又像个鸵鸟。最关键的是他身上那一重重升腾丈许的恶念黑焰,也就是黑流不会发光,要不然他横竖都能充当一手临时火炬。 不同于寻常焰火,恶念黑焰实际上其实是“具体流动的概念”化形而成。这玩意烧的是恶念,耗的也是恶念,之所以有摧毁物质的功效,只因被其分解的物质本身的结构太过脆弱而已。 除了杨御成点燃自己的情况以外,大伙从来就没见过能够烧得这般持久,这般旺盛的漆黑焰丛…火点在人身上通常就代表着死亡,而黑焰是在烧尽之时才会宣告诸事落幕。 懂行的人自然能明白,吸收了两座敌龙母菌的风北骑士钟水镜,他rou体再生的速率甚至比黑焰烧得都快。 说真的,也就是赤目上人还明晃晃地站在大伙面前。无论祂倒与不倒,云响州接下来的麻烦可都不是能够轻描淡写随笔带过的。 起初驻扎逢明白曦的修行组织与官民军队大概有六万之众,加上后续通过传送转移支援而来的五山联盟与各方势力,黑焰棋盘正式展开的瞬间,这地界至少也得有八万活人。 现在再看,还剩多少呢? 三百。 没错,虽然也许尚未被撕裂的棋格中还困着不少腿脚不利索的倒霉蛋,但…有资格成为主战力或管理层的精锐人才就只剩这么点了。 幸运的是五山并未一口气投入全部人手,赶来的第一批队伍也只是由前锋长老与斥候组成的先遣队…可即使是这样,云响州的修行教育基本也能算得上一朝倒退四十年开外了。 同样的,中立的菩提教组织与亲近官方的民间组织也是死伤惨重。就拿义军来举例,赵抚兰与西极双雄拼死拼活招来的乡间义勇,保守估计至少也都有一大半交代在这地界了。 后续重整,设施修缮,赔偿问题。还有暂时退去的敌龙格式塔,以及仍未被整编进蜂群意识中的游荡血rou… 现在已经不是胜或败的问题了,而是在惨败的前提下拼尽一切全力止损。 啊…想想就头疼,不如直接毁灭了吧。 最麻烦的一点在于,有些有幸少挨了几刀,勉强卡在了婴儿阶段或仍来得及使用特殊手段救治的半成胎儿… 这些人如果能被救活的话,那是该登记在死亡名单里还是该登记在新生儿名单里啊? “诸位!神台崩裂,生机已现,上阵屠神就在此时…随我冲锋!!”懵懂人群中最先做出反应的自然就是谋划出破阵之策的赵抚兰。 他倒还是往昔模样,也不知是愣没被白光砍到,还是藏着什么能够遮蔽神祇威能,免疫rou身倒流的秘密手段。 陈露凝与小剑神也依旧是原封不动的英姿青年,义军队伍中唯一没有现身的便是存在感一直不太强的耶扎尔… 说是奇迹都没人敢信,赤目上人在那嘎嘎抽奖随手乱劈,这么多人分散各方,怎么可能一下都没挨到呢? 如此看来,神意也是有后门可走的。 要么是赵抚兰护住了相熟的同伴,要么就是杨御成搞了暗箱cao作,或者两者皆有。 世间事就是这么个道理,无敌的招式总能遇到正好会破这招的人,永远没有谁能真正做到后顾无忧,逍遥快活。 “怎么打?”人群中有人发问。 说真的,除了形象鲜明,毫发无损的义军一众之外,现在大伙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老头老太太还是有几个的,但剩下的几百人里大部分都是风华正茂的青葱少年,还有不少勉强尚能站直腿脚,衣服包得跟散开的粽子皮似的小娃娃…这事闹的。 身体的逆转同时也代表着力量的倒退,大多数中招者的境界仍在,却少了那份多年积累而成的深厚修为。 想必不出三日,其中大部分倒霉蛋都会跟漏气皮球一样迅速跌落回起始之境。 当然了,活过今天再说以后。 “祂的身体上存在一条死线,就像汇聚中转全身精血的龙之逆鳞。诸位前辈同袍且随我抵近观测范围,助我牵制片刻!”赵抚兰沉声道: “再强大的神一旦降世,那不过就是个头大了点的畜牲而已。什么不破不灭,这天地间哪有什么永恒不变?我不信…” “还能拿得动剑的,随我来。”小剑神抽出腰间寒光,左手捏作剑指于鞘上一划,带出金光气剑。神剑双出,这是全五州人不论老少都有所耳闻的剑神架势。 能与蓝莓山人携手作战,甚至是能在近距离见识蓝莓山的剑,这都是天下习剑者梦寐以求的珍贵机会。刻苦修习一生,不就是为了攀上那虚无缥缈的剑艺巅峰么? 有二三十人越众而出,各持宝剑紧随小剑神的背影朝着赤目上人的尊位缓步走去。还有几个在倒退之前似乎也是剑士的小娃娃也要跟着上,结果都被自家人给连忙拉回来了。 哎呀…师叔,长老,您就别添乱啦… “走吧,尽忠之时已至,吾乃雷行第三皇女陈露凝!全体军士聚我旗下,随我冲阵!”陈露凝扫了一圈人群中那几号身着战装的铁面军士: “哼,人不多,但也够了。让这帮乡下的土老帽好好看看,为何我等会被称为正统…报上部队编号,谁是最高指挥?” “回禀殿下!”唰啦,有个把将军甲穿得跟法师长袍似的小男孩迅速站出,无比利落老练地敬了个标准的雷行军礼: “雷云第七军团副军长,第五撞角团总统领陆执向您报道!麾下全体将士尽数在此…恳请担任先锋之职,作您掌中利刃!!” 杀敌!杀敌!杀敌!! 这叫阵嘶吼其实并不恢弘,甚至还显得有些疲惫悲切,外强中干。 在场的兵士只有百人不到,而且大多都是身负顶尖修为的要职军官。而这位自称陆执,看起来跟阿闪差不多年纪的小小副军长,应该就是逢明守军此时公认的最高指挥了。 “陆军长…!?”陈露凝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小娃娃,眼皮猛然一跳:“陆老将军呢?” “……”陆执微微垂头沉默片刻,接着迅速收起了悲伤的神情抬眼坚毅答道: “负责探查瞳笃战事的传令兵仍未归来,现在…第七军团暂时由我负责。” 陈露凝也颇为少见地动摇了一瞬。 雷行军中不许世袭官位,但这也只是针对寻常货色而言的。第七军团是整个雷行军部中最为突出的异数,因为他们的正副总指挥都姓陆,一笔写不出两个陆的陆。 但无人对此有丝毫异议,整个雷云第七军团都以能征战于这对父子将军的麾下为荣。不说小陆他爹老陆,光是这位屁大点的稚嫩娃娃,那就是军务系统中鼎鼎有名的杀神了。 当然,那是在他变成现在这副踮起脚来才勉强跟军用重剑一样高的样子之前的事了。 “我明白了。”陈露凝重重点头:“您现在的状态不适合正面冲阵,请暂居后方坐镇调度吧…若我真的回不来了,到时也许还需要您亲口向陛下转述此间经过呢。” “遵命。”作为雷行军部最顶级的大将之一,陆执自然不会是什么婆婆mama拖泥带水的扭捏人物:“需要我来辅助启动定位吗?” “不,灵场遮蔽依旧没有解除,想要获取准确坐标只能靠老办法…”陈露凝敲了敲藏在耳朵里的小小通讯器:“机会只有一次,我信不过别人,哪怕您仍是鼎盛状态也是一样。” 陆执再施军礼,唤来同样退为少年,却勉强卡在十五六岁,尚有一战之力的副官迅速布置起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有几成把握?”接下残兵败将们的指挥权,陈露凝皱眉转向赵抚兰。 “三成,只有三成。”赵抚兰翻掌亮出从天道摇篮中强行摘取出来的核心红符:“这里面的数据是完整的,但现在的赤目上人体内混杂了太多附加的异常项…我根据源代码算出了一部分,若想明确剖析神明死线,还需要离近观察。” “三成啊…你还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能干。”陈露凝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阵:“我会协同剩余的部队展开极晴雷流场,你应该知道那玩意的具体功用…能起到多大效果?” “一成,还有一成速率。”赵抚兰闭目心算一瞬睁眼答道:“我需要的不是五感信息,不过敞开的紫电领域确实能为我分担一些计算压力。” “他的剑路中隐有大道。”陈露凝又扭头朝洛极乾的背影点了点下巴:“应该能作为参考。” “再加一成。”赵抚兰抿嘴说道:“我需要的也不是仙路玄道,不过有稳定的参照物可以用来对照的话多少也可以省去一部分试错过程。” “五五开啊?呵呵…”陈露凝从怀中掏出一枚纸包,十分熟络地敲了根烟出来搓指点燃:“扔个铜板看看吧,正面我就上,反面我就撤。” 赵抚兰挑了挑眉毛,大袖一闪轻飘飘掷出一枚铜钱,弹指朝上空一抛… 啪嗒。 …竖着插地上了。 陈露凝皱着眉头呼出一口青烟。 赵抚兰再弹一枚。 啪嗒,又竖着插在地上了。 “等会,别整了,你玩我是吧?”陈露凝摁着太阳xue挥手止住正要抛出第三枚铜板的赵抚兰。 “这就是细节问题了,你只讲究情报的量和实用性,却总会忽略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赵抚兰挥袖收起铜板,抬起大拇哥戳了戳远方僵立不动的赤目上人: “杨老四可还跟那里头缩着呢,任何命线一旦跟他扯上关系,算出来都是这个结果。哪怕起卦之人真的心无旁骛,有些强硬至极的规则限制也是无法轻易突破的…” “啧。”陈露凝颇为头疼地瞧了一眼赤目上人又转过头来说道:“那算上他呢?” “呃…我刚才说的五成把握是在不计算他的行动干预的前提下的。”赵抚兰耸了耸肩:“鬼知道他一会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呢?” 陈露凝沉思许久,挥手撇飞烟头,又打出一道指尖紫电将其轰作齑粉。 “怎么突破前面的焰墙?”她瞧了瞧浑身爆燃黑焰,翘臀高撅使人无法靠近的钟水镜,又瞧了瞧正被一众伙伴焦急围绕原地躺尸的雪隐。
“唔,这种时候就只能靠爱与勇气的呼唤了。锅只要不掉底就能接着拿来烧饭,危亡关头…动不了也得强逼着他们动起来。”语毕,赵抚兰颇为痛惜地深吸一气沉声呼唤道: “雪隐,水镜,求求你们…只差一点点了。我们需要你们…站起来吧。” 没有回应。 “站起来吧。”赵抚兰再次恳求道。 依旧没有回应。 “我去照着他们的屁股来上一脚试试吧。”陈露凝撩了下肩头长发迈步走上前去: “只要人能用就行了吧?又不一定非要保持着自我意识。大不了拿杆子挑在前面当个挡箭牌呗?放心,事后我会给你申请英烈锦旗的…” 几乎就是一具尸体的雪隐指尖一颤,随着陈露凝毫无迟滞的无声脚步微弱一叹。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黑心老板么? 在拉结的搀扶之下,仿佛被抽了骨头似的雪隐颤颤巍巍地半坐了起来,一只眼皮就像坠了铁秤砣,另一只也只睁开了一条细线。 远处的钟水镜也有了动静,不过他的身体完全未动,而是从漆黑火团之中缓缓生出了几条蜘蛛腿一般纤细脆弱的诡异触肢。 本能这玩意是不需要学习的。 “还能挡下几剑?”赵抚兰迅速问道。 雪隐咬牙甩头,凭着十二万分的意志力强行抬起搭在王觅幡肩头的手掌。 一掌,五指半张,五剑。 也有可能是他想要五倍的报酬。 “拉结…你去后面,和老六一起…”雪隐将颜面贴在拉结耳边,用比往日细若蚊翅的音量还要低上三分的虚弱语气说道: “让荷士白和寅虎来扛着我…她们不怕,呼…让大家都离开前卫的位置…” “雪隐…”尚未能搞清楚琉璃白光威能的拉结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同伙伴们一起点头应下。 都到这时节了,也不用再道什么珍重小心之类的无谓话语了。成则成,败…败了的话那大家就一起上路了,反正横竖都有的是功夫聊闲天,真不差这一小会。 钟水镜…或者说那个核心处是钟水镜的黑焰rou团强撑触肢,完美上演了一场“扭曲且阴暗的爬行”,吓得大伙都以为他要当场暴走了。 片刻狂乱过后,取回了些许理智的敌龙母菌聚合体用被烧得千疮百孔的声带长啸一声,迈开踉跄却又迅捷无比的诡异步伐,便朝着远方焰墙跌撞奔去。 “介意再年轻个一百来岁么…?”待众人接手背上婴孩,荷士白与寅虎左右搀上。雪隐方才强撑微笑对两位似乎是挨了不少下琉璃光刃,却连头发丝都没缩回半寸的史前巨妖打趣问道。 “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要帮你么?”寅虎没有理会他故作轻松的玩笑话。 她说的自然是在洪弓城与杜辛封那一战,到头看来,云响复国会依旧是一个层层迷雾缠身的神秘组织。只可惜…我们已经再也无法从杜会长口中问出真切的答案了。 雪隐摇了摇头以示不解。 “我不在乎你们为它安排了什么样的名头,或是牵强附会了怎样的尊崇传说…”寅虎提了提雪隐的胳膊,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拥有的这份能力,我曾见过很多次。每一次断续现世,它都会迅速招来无穷无尽的灾祸与悲伤,原因只在于愚昧者搞错了方法…然而,你的前代终于将它用在了正确的地方。” “他是…怎么用的?”雪隐喘气问道。 “他靠这份能力来汲取别人的光。”寅虎抬了抬眉毛:“不像你,竟然会选择消耗自己的光去冲击异质的神力…真是有够白痴的。” “那…”雪隐疲惫眨眼:“我继续这么用下去的话…算是使对了还是使错了?” “现在我还无法判断,毕竟从古至今就没缺过一开始大公无私,到头来却又彻底堕落成衣冠禽兽的海量个例…”寅虎无奈回道: “我只能说…如果你从今往后都不准备改变一下思路的话,那么你不一定是错的,但一定是最笨的…现实世界可不是歌功颂德的英雄戏剧。” 雪隐垂下头去晃了晃脖子,也不知是在点头表示知晓,还是一口气没上来又昏过去了。 咔…维持空擎黑剑的姿势僵立许久的赤目上人终于有了动静。只见一股与其体表流向截然不同的锐利虹光陡然一闪,它那号称坚不可摧的神躯便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小划痕… 从胸口到左肩,缓缓蔓延… 反叛的虹光势头虽弱,却生生不息。 啪嗒,下一刻,其虚空头颅上宛若破空流星的猩红三眼也灭了一盏。从人类面部的器官分类来描述的话,消失的是左眼。 嗯哼,看来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接下来就是将雇主吃干抹净的处决时刻了。 钟水镜在前,雪隐居中,剑士队与紫电军队紧随其后。而文士队与亲友团则保持着十二万分的专注与谨慎,默默按照赵抚兰给出的指示承担起了接下来需要进行的庞大计算… 按奇门遁甲来讲,这个方向是赤目上人的死门,也是我们的生门。 推进,向前,为胜利。 雪下了这么久…也该停一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