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铁聆真君
当我第一次遇到前代观霞山主,也就是出道不久远渡西云,刚躺了没两天结果就被她女儿给华丽抓包的那一回… 他…该怎么说呢?是个相当令人印象深刻的老派修行者。他身上既有来自底层的草莽血气,又有自视清高,莫名其妙的天然蔑视。 我能看得出来这是个相当复杂的男人,当然了,一宗之主哪有不复杂的?结合他先入江湖风雨,再攀金枝化身皇亲国戚的奇妙经历,我觉得我多少还是能够理解他的。 不过人就是无法一眼看透的魔幻生物。 吴聆与我之间的第一次会面充满了试探,后来并不漫长的相处过程也是。 这个男人跟我的交集并不深刻,我们从未有过机会,也从来都没有必要敞开心扉。 他是我父亲的朋友,甚至很有可能是挚友…但他并没有上演大手子老伯父热泪盈眶相认关照我这个乡下小子的戏码的闲情逸致,所以我也不会没事闲的去拿冷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换个方面来讲,就算他想,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去陪他玩这些有的没的。 实际上在我的计划里,杨登明也只是其中一道不甚起眼的阻碍。杨赐信做了我必须要做却狠不下心去做的事,这大概就是我们杨家父兄之间的特有共性吧。 一窝蛇鼠,狼心狗肺。 他的朋友,我没兴趣。 我对自己的朋友都没什么兴趣。 吴聆想要自由,却又舍不下景观林中优渥的生存环境。他想要攀上更高的权力阶梯,却又惧怕人家直接反手撤掉他的基底台座。 这样的庸碌之辈实在是太多了,我不可能挨个骂上一遍。但这一切实际上都是源自于他“观霞山主”这枚标签的复杂心绪,屁股决定脑袋,任谁坐到那把交椅上估计都好不到哪去。 人真是种可爱又奇妙的东西,一个人的人生轨迹竟然会因为身份立场的变化而割裂得如此彻底。纵观历史,从自由斗士一步跨进独裁暴君的例子可谓是数不胜数。 他们都背弃自己的理想了吗?坐在尊位上的他们,还是少时眼中有光的他们吗? 我不知道,因人而异吧。 吴聆的故事并不新奇,一个豪门弃子,一个天赋异禀又格外努力的人中龙凤。一个仗剑…仗枪行侠江湖惩恶扬善的少年英杰,一个随八方亲友一同踏上绝命战场的无奈青年。 一位修行者,一位门主,一位宗师。 昨天的他,就是今天的我们。 是他错了,还是世界错了?抑或是他和世界都没错,而是我看待事物的观点错了? 算了,想这些干嘛,关我屁事… 在生命的末尾,他选择抛下自己为之呕心沥血付出了大半辈子的观霞山,抛下了自己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保护的妻女,抛下了过往岁月砌于肩头的厚重尘埃硬壳。 他只带了两个人,张矩,张呈玲。 还记得她么?那位女生男相的金刚罗汉,那位小桔子日思夜想的玲儿师姐。 这是本英杰史诗,泛泛寻常的无用之人自然得不到多少露脸的机会。但他们确实在坚强勇敢地努力生活着,稳稳当当地走在属于自己的荆棘之路上,这就是人类。 少数的精彩永远代表不了多数的厚重。 “矩儿,此役落幕,你愿去哪便去哪吧。”烽烟高坡,面无血色,脸颊病态消瘦的吴聆对着小桔子无奈一笑: “你的才能本就不是区区一座观霞山能容得下的,更别提现在连山都没了…你的时间不该被消耗在那些百无聊赖的重建工作上,更不该被卷进即将到来的争权风暴里。” “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小桔子抱着一大摞写满复杂公式的纸卷不解问道: “山头没了就没了嘛,当今天下早就不是偏居一隅便能安稳度日的旧时代了。有您在,观霞山又何愁没有出路,又怎么会乱起来呢?” 吴聆在心中苦笑一声。 这小子真的是个绝顶天才,只可惜还欠着一层火候。看来世间确实容不下那么多既有超凡天赋,又有通达玲珑心的天降妖人… 罢了,搞工科的都这样。不精于人情世故也算是件好事,省得被这世道恶心。 “最初我召你入山其实只是想利用你。”吴聆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小桔子的问题:“你的天赋不限于一人一派,一城一池…工巧乃天下技,我本想靠你打开局面,奈何时间不等人…” “您愿意授我技艺,引我修行,这可是天大的恩情。反倒是我,您教得好多功夫我到现在都还没琢磨明白呢…”小桔子挠了挠头: “手艺本就是要拿出来的用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您是馋我那点打铁的小把戏,我也在元君秘阁里看了不少稀世难寻的贵重图纸了…这哪能叫利用呢?顶多是委托干活嘛…” 吴聆又颇为无奈地笑了笑。 “那我便把话给说清楚吧。”他转向小桔子,强提严肃神态认真说道:“我需要的是一位天才,而且并不在意他是哪个领域的天才,只要能够全心全意为我所用即可…你可明白了?” “徒儿不懂…”小桔子怯怯回道。 “哎…不,不怪你,是我这些年埋头搞了太多幺蛾子,连说话做事都爽利不起来了。”吴聆揉了揉太阳xue,重新调整了一下表达方针: “我想做的是笼络一位有大才能,又涉世未深的孩子用以提升观霞山在政治环境上的地位。赵抚兰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可他已入天师一脉,本人又常年不在云响州,对本地势力从来都是不冷不热,所以我才没能跟他搭上线…” 小桔子点了点头,赵先生确实神秘得很,而且也不像是能被随意cao纵的傻子。 “苏乘,他是魔教后裔,却入了本属仇敌的插芊山门下。一边牵扯着四大世家,一边联络着雷行皇室…”吴聆继续说道: “他生来便身负血海深仇,本是夹在多方势力间极易早夭的孤独弃子,却硬生生以才知和行动力打开了一片左右逢源如鱼得水的新天地…不过很显然,他对观霞山也没什么兴趣。” 小桔子继续点头,苏师兄嘛。那种总是在低头思考着什么非常艰难的事的人都是天生的桀骜之辈,又怎会甘愿受人摆布呢? “杨御成…”吴聆叹了口气:“他起势得实在是太快了,性格也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我甚至都没来得及定制好与他接触的相关方针,他便如一阵迅风般倏然飘走了…” 小桔子的头点得更重了。 嗯,杨四哥是这样的。 “其实我最想拉拢,同时自认为最容易得手的就是他。但也不知他这人到底是聪明得像条老狐狸,还是傻得清奇,一切计划算到他身上之后都会莫名其妙地被搞得稀巴烂…” 吴聆又瞧向远方笼罩在三色辉光之中,渐渐现出模糊身影的赤目上人: “他难入我麾下,时也,命也?而当这阵开云疾风悄然离去,只怕放眼西云,我便再也寻不得能够满足要求的惊世奇才了。” 小桔子眨巴着眼睛垂首不语。 师父这是怎么了? “你只是个补位上来的替代品,是我退而求其次之后的勉强选择。”吴聆的话音倏然转冷:“那三人中但凡取其一入我掌中,我都不会如此不计代价地向你倾泻资源…现在,你听明白了么?” 张矩肩膀一颤,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什…什么!?怎么会是这样… 吴聆默默点头。 对了,要的就是这个反应。 矩儿啊,起先我确实只是将你当作一枚备品棋子,不甚在意。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我才终于发觉了你那辉煌璀璨的不世天赋。 谁说云响只有两位大才? 我观霞山也有一位,还是我从乡下硬生生给他拽过来的…想我吴聆一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到头来却终于在无意间搞了次慧眼识人。 不过,观霞山…整座西云大地对你来说还是太小了,你的才能不该被亵渎于此,不该被用来满足我们的无畏野心。 这就是人之将死,善心忽现吧? 呵呵,我啊… “您的意思是说…”小桔子终于缓过了劲,嘴唇颤抖着轻声开口道: “难道您的意思是说,在您心中,我跟您刚才提到的那三位超级天才的级别是差不多的?我甚至够格给杨四哥做替补!?” “嗯?”收到预料之外反应的吴聆愣了一下,接着机械点头应道:“嗯。” 小桔子揉着后脑勺,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他脸红了… 吴聆的眼皮跳了两下。 “这…这怎么好意思啊…”小桔子怯怯抬起头来朝自家师尊腼腆说道:“您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了…我不就是个只会捣鼓小玩意的见习铁匠么?” 只会捣鼓小玩意儿?你管你那些重铸闻名至宝,随手组装法器的本事叫小玩意儿? …那你心目中的大玩意是什么样的? 这回换吴聆发愣了。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师父。”小桔子盯着吴聆的眼睛认真说道:“您表面上是在赶我走,其实是希望我能多出去走走,不要偏居一隅整天安然度日,误了您的深切教诲,对吧?” “呃…啊,嗯。”吴聆再次点头。 小桔子嘿嘿一笑,我就知道! 小说里这样的桥段可多了去了。 “师父有命,弟子不得不从,不过我得等到重建完成之后再启程。”小桔子捏紧拳头,踏前一步郑重说道: “您不是准许我接着做铁匠的活计么?搭房装车,熔铸嵌环,那么多的活计要做,哪一处又少得了铁匠?请恕我直言,您刚才说战后重建是百无聊赖的事情,我却不这么认为…” “推倒了的房子再盖起来之后会变得更结实,化作废墟的街道也能在重建的过程中规划得更加合理便捷。” “这都是值得磨砺工匠技巧的好机会,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不近人情,但我其实早就想改一改三崖镇的布局了。” 不容师父插嘴,小桔子又踏一步,话语如连珠炮弹一般轰了出来: “不止是建造时需要工匠,待一切重回正轨之后我也闲不下来…人们会来购置工具,高效的工具会让大家的生活变得更美好,而与之共同进步的人们则会需要更精致的工具。” “这就是我的道,师父。”他的脸上绽放出了孩童一般纯真无暇的欢快笑容: “我不求能够举世闻名,列入英杰之座。我只希望自己能做出比之前更厉害的东西,去满足不断进步的人们不断膨胀的需求…” “当我坐在铁砧跟前敲出第一锤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想要的是超越自己,我想要不断前进!我想要做出能配得上自己心中江湖绘卷的传世重器,我的作品…就是我的灵魂!” 似是又有风拂过,吴聆默然不语,而立在一旁安静恭候的张呈玲则露出了与小桔子脸上同样温暖的笑容。
他从小就是这样的…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小工匠,可做工匠又有什么不好呢? “江湖…”吴聆像丢了魂似的嘟囔了一声:“配得上自己心中的江湖绘卷…?” 人行腥风血雨路,总有快意少年时。但人们却又总会舍弃掉那个但求问心无愧的自己,转而踏向充斥着卑劣与圆滑的成人世界。 这就是成长么? 不,这是逃避,彻头彻尾的逃避。 “原来如此,原来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怅然轻叹,吴聆嘴角显露笑意,浑浊双目中渐渐泛起了某种早已消失无踪的微弱光辉。 何必醒悟,何必顿悟,何必攀向高峰? 有的人早就抵达终点了,只是又在迷雾中闷头徘徊到了远处。天光总会升起,那缕令人心醉神迷的细线朝阳不会忘记任何人。 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何时回头都不晚。 呵呵,原来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啊… “呈玲,我有一事要托付于你。”缓缓抬头,吴聆严肃说道:“这事只能由你一人来做,只能说予一人知晓。而选谁来做助力,这就要由你自行决定了…可敢应下?” “弟子听令!”张呈玲抱拳立稳。 “如果心禅不肯继任山主之位…”吴聆眯起双眼压低声音:“替我盯好她。” 张呈玲眉头一紧,再次施礼领命。 继承山主之位? 小桔子万分不解地眨了眨眼。 “好了,不用算了,给我吧。”交代完后事,吴聆朝小桔子打了个哈哈,挥手捞过他怀中那一大摞散乱纸卷: “不必多言,连我都能看得出来,你的计算路数已经走进死胡同了。接下来就只能靠实践来试错了,对不对?” “师父英明。”小桔子愣愣点头。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吴聆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瓜:“既然你早就已经搞明白自己的人生追求了,那么…除开玲儿师姐这个理由,你又为何会愿意接受我的邀请来到观霞山呢?” 小桔子颇为羞涩地瞅了一眼可爱动人的玲儿师姐,急忙转过头来搓着手回道: “因为…您是我的偶像呢,我小的时候天天都在村里听说书人讲您年轻时的那些故事…我一直都觉得,所谓“大侠”就该是您这样的人…” 吴聆挑了挑眉毛,哈哈一笑。 我是大侠?哈哈…我是大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吧,这个时候再摇头可就不酷了。 “既然你相信这场浩劫终将结束,云响州必将迎来曙光。那么…我便助你实现愿望吧。”吴聆扭头望向赤目上人,咧嘴飒爽一笑: “毕竟这就是“大侠”的工作…” 啪嗒,一脚踢起斜插入地的木杆铁枪握于掌中。观霞山主就跟街头炫技的草莽青年一般翻手甩了个相当漂亮的小枪花,细细品味着自心底泛起的那份奇妙感动。 没错,就是这个感觉。 握紧再熟悉不过的老伙计,吴聆闭目回忆起了过往岁月的峥嵘烽烟。 我就是靠这个讨到老婆的,我就是靠这个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我就是靠这个交到了那群让人难以忘怀的孽缘恶友… 小桔子喜欢打铁喜欢得抓耳挠腮,我又和他有什么区别呢?何必故作深沉呢? 耍枪的感觉…真爽啊!! “你们两个功夫不到家的毛头小娃娃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吧,战场上可没什么空位能留给你们进去划水。”擎枪于背,吴聆昂首挺胸,三迈正步稳稳走向高峰崖交。 “您要过去么?”小桔子瞅了瞅远方视野中等比例缩小了好几倍的赤目上人:“这离那边至少得有百十来里呢,您…” “矩儿,你这孩子哪都好,唯独于修行一事上不甚用心。”吴聆挥手打断了他的疑问: “既入我门下,那就得是顶天立地的大豪杰…退一步说,就算你只想捣鼓手艺活,好好修行淬体强健筋骨之后抡起锤子钳头不也更有劲么?多锻炼锻炼总没坏处…” 小桔子十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师父说的是,入山这么久了,我连您传的那些入门典籍都没翻开过几次呢… “不止是你,这也是很多不明真相的家伙对我们的理解误区。”吴聆豪迈大笑起来: “谁说观霞山不会飞了?谁说的?” 嗖——————… 铁枪飞掷,人如影随。 小桔子被山崖上骤然轰起的铺面烟尘呛得原地摔了个屁墩儿,而早已鼓动灵气蔽开劲风的张呈玲虽未被土沙迷眼,目中却也泛起了晶莹泪光。 这个男人是来赴死的。 但在最后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身负如山重担,强逼自己走向沉默压抑的观霞山主了。 奔赴终结时,他回到了原点。 他是个出身卑微的浪荡侠客。 人是铁君子。 枪是杀敌枪。 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