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那年夏天(下)
小鳗经过高考后这段时间的休养,气色大有改观,人也胖了一些,脸上白里透着红,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说是休养,其实也只是精神上放松了许多,如同所有参加完高考的同学们一样,可彻底放松一把了。 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随着一声高昂的鸡鸣,五点半不到,小鳗就睡醒了。推开门,走到屋门口的土坪上,伸了伸懒腰,简单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夹杂着雾气的风,新鲜的空气,欢快的鸟鸣,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近处菜地里零星的乡亲扛起锄头提着水桶开始了劳作,脚下几只母鸡在泥地上用爪翻着土,一条小黄狗追逐着几只刚生下来的鸡崽,一队灰白的鸭子围着铁盆欢快的觅食,发出嘟嘟嘟……嘎嘎嘎……的声音,呈现出了一幅宁静安详的乡村美景图。 吃过早饭,王小鳗决定去村里的小学转转,中学学业太忙,有好些时候没去过了,那里有自己童年的美好记忆和启蒙的恩师,恰好今天学校还没放假,还可以顺路照看上学的弟妹。 一边想着,一边顺着山间小路走向村小…… 村小坐落在半山腰,三面是山,石块砌成的门头,老旧的木门页,门边有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龙须小学”四个油漆红字已经斑驳。学校门口是一节布满青苔的石板路,清晨的小雨过后显得有点滑。路边的那口水井,水还是那么的清澈,缓缓地顺着石缝向外溢出。学校一侧的小山坡上,那道长约30米的“高空滑道”清晰可见,当年小鳗的裤子也不少被滑破滑脏过,看来如今的小朋友们还继续了当年的“体育项目”。透过校门,可以看到一块高低不平的泥土cao场,一根破旧的长竹竿上飘扬着五星红旗。 小鳗顺着记忆,一步一步朝学校走去。叮……叮……叮……铁块撞击的声音响起,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手持铁棒在敲击教室屋檐下的一块角铁。小鳗知道这是开始上早自习了。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教室外传来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 “王校长!”小鳗朝着躬着身的白发老者喊道。 “小鳗!”老者用发黄的衬衫衣襟擦了擦眼镜片,惊讶着打量着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你怎么来学校了?” “嗯,我高考考完了,放假了,今天恰好有时间,就想着来看看您。” “呵呵呵,是有些时候没回来啰。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小鳗,快到屋里坐。”老者一边放下手里的铁棒,一边张罗着倒水。 “王校长,自从我去县里读初中开始,平时放假基本上都不回家,只有寒暑假才回来,每次想回来看看您,您这边也已经放假了。”小鳗端着手里的搪瓷杯笑着说道。 “是啊,一放假我的大儿子儿媳都开车把我接回城里了。” “王校长,我几年没来学校了,感觉学校还是老样子,没有大的变化哦。不过,您还是依然精神抖擞。” “哎,我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你瞧这昨天晚上下点毛毛雨,受了点凉,早上起来佝个身子扫地都费劲。” “学校么,也越来越破旧了,屋上的瓦还是你小学毕业那会拣的,现在好些地方都破了,一到雨天,窗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 “听说现在很多地方都要撤校并点了,咱们学校应该还会保留下来吧?”小鳗关心的问道。 “暂时还没收到教育局的通知,不过,你也知道咱们这里穷,留不住好的老师,但凡家里有点能耐的,也把孩子送到乡上念小学去了。” “张老师、李老师他们还在吗?” “都走咯,你毕业不久,他们就走了,一来这里工资太低,二来离家里远……哎,三十多岁的汉子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没办法……”王校长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望了望泥泞的cao场,接着说到。 “现在全校就5个老师了,低年级每个班不到30个娃娃了。” “听说国家已经开始搞“希望工程”了,希望也能把我们小学修缮一下。”小鳗摩挲着杯沿喃喃道。 “希望吧……”王校长搓了搓手。 双方一时陷入了沉思…… 校长很快面带笑容地问:“高考怎么样?你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肯定可以考个名牌大学,你就是村里唯一的女大学生了,前途无量!” 停了一下,接着说:“你家里负责不轻啊,兄弟姊妹那么多,个个都在上学,你父母不容易!” 听到校长这么一说,小鳗沉默了。尤其是最后那句“你父母不容易”,更是令她有种心酸的感受…… 王小嫚下面有5个弟妹,分别叫王小鲚、王小鳕、王小鲸、小鲈、小鲲,这兄弟姊妹6个人的名字都有鱼偏旁,明眼人一看便知另有深意。 王小鳗父亲与共和国同岁,大家常称呼他为“王大爷”。由于王大爷为人耿直,仗义执言,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不拐弯抹角,也爱打抱不平,有人形容他是“向天牛角向天吹”,因此也有人称呼他为“王大侠”。 王大爷尽管他那时兄弟姐妹多,生活贫困,可也读到高小,后又参军到了南海舰队,当了七年兵。按他自己的话说,是命运捉弄人,原本在部队表现很好,第一年入团,第二年入党,年年被评为先进,提干也说了一年又一年,后来又在部队呆了两年,直到提干的希望完全破灭,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了老家,当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退伍回家后,也还算顺利,不久就找了邻村的一个姑娘作老婆。话说王大娘15岁开始学裁缝,做得一手好衣服。王大爷能生会养在龙须村里是出了名的,村里人到现在还常常对王大爷竖起大拇指,说那些年王家人兴猪旺,别人家的母猪一次生10到12只小猪就算不错了,可王大爷家的母猪最少都要生下15只小猪。那时候,猪就是钱,猪就是运气的象征,猪的来势好,人的运势也跟着好。 不到十年,王家一口气生了6个小孩。孩子是生了,可要带大却不是那么简单的,所以到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人的生活都改善了,不缺吃不缺穿,王大爷家却一直还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着。 王大爷也正是怀着对部队的无限眷念,以海里的鱼为几个小孩取了名,大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寓意。生下第一个小孩时,他原本想如果是男孩,就以海里鱼取名,如果是女孩就以海上鸟取名,可他后来仔细一想,女孩用海上的鸟取名,是不是有希望她嫁得越远越好的意思,男孩用海里鱼取名,似乎有舍不得放手留在身边的意思。这样一来,会有明显的重男轻女之嫌,既会逗人家说,也怕小孩大了会介意,于是干脆就全部用海里鱼为名给小孩取名了。哪知生了6个,用6种海里鱼为小孩取名,仿佛有点为难了王大爷,但王大爷在海上生活了七年,对海里鱼类知道的远远不止6种。 当第一个小孩小嫚出生时,王大爷、王大娘自然是高兴的。当第二个小孩小鲚出生时,王大爷、王大娘无疑也是高兴的。即便在条件还很落后的农村,王大爷、王大娘还是有足够的心里准备,如果说要吃些苦、受些累,又算得了什么?王大爷一天到晚像头牛一样,起早贪黑,山里、田里、土里忙个不停。王大娘说是坐月子,其实生下小孩没几天,就在家里忙前忙后,洗衣、做饭、种菜、喂猪……那会王大娘还年轻,也没有那么多顾虑。 按王大娘的话说,他们是真正的白手起家,结婚后分家,一粒米、一粒盐、一滴油都没分到,算是彻底的无产阶段,好在王大娘平时靠做衣服,还可赚点油盐钱补贴家用。 分家后,王大爷、王大娘两口子靠着省吃俭用,在老屋场的旁边建了三间土坯房,吃住的条件有所改善,在住房不远处,又建了三间简易的房子,用来养猪养牛用。房子建好后,专门养了一头母猪和几只小猪,以及两头牛。此外,还承包了村里一个水库,每年多少还有些收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眼看第一个小孩刚会说话,第三个小孩又要来临,是喜是忧可能只有大爷两口子知道。既然有了小孩,那肯定是要生下来的。 第三个小孩终究还是降生了,是男是女也不怎么在乎了,只是给忙忙碌碌的一家又增添了不少事情和担忧:家里这样日复一日的事情是否顾得上,鱼塘里的鱼是否还有去年那样的收益,栏里几头猪是否还会像之前那样膘肥体壮,那条母猪是否还会像上次一样一次产16只小猪,与别人家共养的那两头牛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不知疲倦地耕田耙田…… 王大爷这家倒也顺顺当当,大女小鳗已满了5岁,如今也可以帮家里做些家务了,自己穿衣吃饭自不用说,还可以烧火煮饭、端茶送水、帮弟妹洗尿片子,大人放牛时也可搭帮着照看一下,偶尔也可帮家里找点柴火、猪草之类的,到水井里打上半桶水,帮大人一同外出做些简单的农活,一回生二回熟,倒也像个“小大人”模样。 这一年,家里准备过年的土猪也在意料之中,仅板油就有20多斤;水库里的草鱼、鲤鱼、青鱼与年初放进去的数量几乎没差,而且长得还不减当年;家里的母猪生了15只小猪,这个数量也已经不错了…… 眼看孩子一天天长大,特别是劳作了一天的两口子,看到孩子们煤油灯下摇头晃脑、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吃着饭的样子,所有的疲劳都烟消云散,幸福快乐的感觉无以言表,可一想起大娘微微隆起的小腹,忧郁又不由自主地挂上脸庞,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太快了,太神奇了,如此接二连三地母鸡下蛋似的…… 王大娘有了第四个小孩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村外也算是沸腾了一阵,他们中有羡慕的、有赞叹的,也有忌妒的。对大娘还好,一般会说“听说你又怀上了,可要注意保重啊”之类的。见了王大爷,那怪话玩笑话就来了,“你也太能干了……”“你们年轻人,怎么不控制点……”这一天,大爷正在地里干着活,突然有人叫了一声“王大侠”,大爷还没来得及答应,那人就半喊半闹着:“听说你又要养崽了,你是和你屋里那头猪比赛吧,你差不多一年一个,我看你和你堂客至少还以可以生10个,肯定比你屋那甲猪婆还厉害……”
这些年,大爷大娘也的确体会到了生活的重担,孩子小帮不上忙,吃穿总得要解决吧,眼看大的就要读小学了,将来几个小孩都上学了,那家里的开支就不可想象了。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悬崖勒马,再也不生了。说实在话,他们也确实不想生了。 可是,人的想法和现实终始就是一对矛盾体。没过几年,王大爷家又噼里啪啦的生了两个,正如前面讲到的。其实,大爷大娘也是无辜的,他们只是在他们那个年龄段做了该做的事情。 …… 过了些许时日,“双抢”来临,小鳗的五个弟弟meimei都放假回来了,正好可以给家里增添一点人手。 王大爷一早便把全家人集合起来,大家各持农具,从高到矮一字排开,王大爷背着手来回踱步着,颇像当年他在部队当班长时的架势,喊道:“同志们,今天咱们家人都到齐了,大概三亩多稻子,今天要把它全部割完咯,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大家懒懒散散的答道,王大娘在一旁捂着嘴笑。 “不许笑!这是一年一度很严肃的政治任务,大家有没有信心完成。”话毕,王大爷用严厉的眼神挨个扫了一眼。 “有……保证完成任务。”这回大家终于把声音提高了不少,齐声答道。 “出发!”王大爷大手一挥,带着众人向稻田走去。 一众人一路纵队走在田野上,几个孩子们一路打闹嬉戏着,六弟王小鲲调皮的抓了一把路边的狗尾巴草,编了一个花环屁颠屁颠跑到小鳗跟着,一把把它带在她头上说道:“姐,等你出嫁了,我要送个花环给你当皇冠。” “臭小子,讨打。”王小鳗娇嗔道,手伸起来作势要打六弟。 “咯,咯,咯……”六弟扮着鬼脸跑开了。 王大爷哼着小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此时的他是那么的春风得意,在这“双抢”的关键时刻,普通人家有四个劳力就了不得啦,他这六个大大小小的孩子,无疑为圆满完成“双抢”任务增添了强劲的力量,彰显了***人多力量大的英明决策,自己自然是***思想的坚定信仰者和贯彻者。 …… 稻田经过放水,在几日的暴晒下已较为干涸,田里裂出一道道四分五裂的口子,好似杂乱无章的星落棋盘,脚踩下去倒也不会感觉陷脚。烈日下孩子们的脸被稻穗扎的火辣辣的疼,皮肤晒得通红,衣服被汗水浸湿,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显现出一些细微雪白的盐份颗粒。但孩子们顾不上劳累,分工明确,手持镰刀顺着水稻倒伏的方向,从稻田一侧一路割了起来,一边割一边一把把理好,码放成堆。用镰刀的手法、割稻的高度颇有讲究,手法不熟练一则容易割到手,二则效率也不高,小鳗手上现在都还留有当年割稻时的伤疤。年纪尚小的孩子也不闲着,提着竹编小篮子在后面捡拾散落的稻穗。对农村孩子们来说,每一颗粮食都来之不易,骨子里对粮食便有着独特的感情。 这时,不知谁说了声:“这是蔸稗子。” 安静了片刻,汪大爷对着几个小点的孩子问:“你们是禾,还是稗子?” “我是禾”“我是稗子”“我是禾”“我是稗子”…… 小鳗没有作声,暗暗地笑了笑,一下子回想起她还小的时候,父亲也经常对着她和弟弟meimei问:“你们是禾,还是稗子?”小鳗因为不知道是禾好还是稗子好,所以回答起来,一下子说“我是禾”,一下子又说“我是稗子”。如今十八岁了,看着弟弟meimei天真的脸庞,听着他们稚嫩的回答,一时也不知道到底是禾好还是稗子好。过去不知道,现在不知道,将来或许也不知道…… 太阳正是最来劲的时候,王大娘在一旁时不时张罗着大家喝点水擦擦汗,休息一下。渐渐的,先前整片金黄的稻穗不见了,一丘丘稻田在镰刀嚓嚓声中露出了一截截整齐的稻桩。金黄的稻子一把一把堆在一起,等待大人用打稻机脱打。下午稍晚的时候,孩子们便围在打谷机旁,静待一颗颗饱满的稻谷在哒哒哒的机器轰鸣声中滑落。孩子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筐筐稻谷便是全家人一年的希望。 夕阳下,一行八人走在田野上,王大爷挑着满满的两箩筐稻谷走在最前方,几个孩子或肩扛或手提或背着大大小小的粮食袋在后面缓缓跟着,几个年幼的弟妹也费着吃奶的劲在后面帮哥哥jiejie托上一把,王大娘用扁担挑着农具、茶壶、茶碗走在最后。 余辉洒向大地,映出一众人浅浅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