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院 - 历史小说 - 小女子明末挽天倾在线阅读 - 第九章 充满鲜花的世界在哪里?

第九章 充满鲜花的世界在哪里?

    于是,她打开睡袋,在车里睡了一觉,早晨吃着能量棒,照着镜子,逐一检查车子上的仪表设备。她也顾不上哀叹自己的邋遢了,这是在战争期间,忍住、忍住!

    何老爷换上粗布直身,重新束发贯笄,戴上网巾,来到林和宁的车前,先郑重其事、五体投地地行跪拜礼,感谢林女侠仁义之举、搭救之恩。

    林坐在车上,偏头看着他的大礼,彻底无语。

    在她心中,只有去灵堂给死人上香时才跪拜。这个何老爷这么隆重地拜自己,她觉得很不吉利。

    还有,她心里嘀咕着:这何老爷好歹也算是举人吧,举人功名可不是阿猫阿狗,他的膝盖怎么这么软呢?这才认识几天啊?都朝自己跪了几次了?

    特别是,明知自己是女人,还是海外来的女人的情况下,士大夫的铮铮傲骨呢?这个态度也太卑躬屈膝了吧?

    无语归无语,林和宁还是露出职业性微笑,拱手行礼,表达自己友善的一面。

    然后林和宁继续做出听不懂官方雅音的样子,让孙占奎去跟何老爷商业互吹。

    终于花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吹嘘完毕后,何老爷一抖袖子,拱手道:“不知女侠去往何处?是否途径开平?吾等能否与女侠同行?”

    林和宁摇下车窗,她说:“我有个问题,那就是,你不是举人功名吗?按理说,地方父母官也要卖你几分薄面,为什么你不去找朝廷,找最近的卫所求助,为何要找我来当你的保镖呢?”

    何进遴苦笑一声,他不敢说实话,说卫所兵还不如他家家丁厉害,而且他一个地方乡绅,决计不敢主动去招惹那些百户、千户。只能委婉地说:“如今多事之秋,朝廷兵马汹汹,哪里顾得上我一个小小举人?”

    “跟我走可以,但是我有什么好处呢?平白耽误我的时间。”林和宁拿出了谈生意的架势。

    “单凭女侠吩咐,只要何某办得到的,一定竭尽全力为女侠办到!”

    “那好,我要你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林和宁毫不客气地开口,“别叫我女侠,我叫林和宁。叫我名字就可以。”总感觉画风不对,她真的只是一个职业女性,不是武侠小说的猪脚。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在心里吐槽:别叫我女侠,叫我女王大人~~哈哈,她自己都忍俊不禁地笑起来。

    何进遴傻眼了,怎么能直呼其名呢?经过与孙占奎一行人紧急磋商后,一致决定采用卢建斗的称呼:林小姐。

    滦河到开平大约有120里,折合50多公里,中途还有一条沙河。加上了这样的一队人马,至少得走三天。

    林和宁每开出一长段路程,在远处等着尾巴们慢慢移动过来时,她就在车上看史料,认认真真地看,当成了旅游的地图和打游戏的攻略了。

    她虽然不是什么政治家、经济学家,但是不禁感叹,朱明政权这是陈年积弊、积重难返。朝廷官员已经脱离实际、脱离了现实,派系林立、矛盾深重,争权夺利到不惜损害国家利益,衮衮诸公只会在账面上玩文字游戏、欺下瞒上,导致政治上、军事上一塌糊涂。

    虽然她这次千难万难地赶往京师,是去给朱明政权送速效救心丸,不过她对这个政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纯粹是为了稳住局势,不让整个中国陷入四分五裂。不然的话,她还想跟高迎祥、李自成谈谈呢。

    这些话暂时不能说,她把书收起来,继续往前开车。

    这一带虽然地势平坦,但也还是有小山丘、小土包,起起伏伏。在越过一处土包后,她的眼前开阔,能够看到极远的地方。不过她看到的不是什么好事情,而是密密麻麻的流民大军。或者说,是难民大潮。

    建虏围打京师,攻占通州后,取得了大量的粮草,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一直在京畿、蓟州等地烧杀劫掠,纵情破坏。大量的流民南下往天津、山东逃难,在一些地段上,几千上万的人挤挤挨挨,极为可怕。她可以朝着虏兵压过去,但是她能朝着手无寸铁的平民开路吗?即便她狠得下这个心肠,那么她能够压得过几千人、几万人?

    村庄被烧毁、城池也陷落,官府的统治失灵,倒霉的永远是老百姓。

    林和宁默默地转头,折返跟孙、何他们说:找地方避让,前面是几万人的流民,他们这三百号人,完全不够看。

    离开官道走小路,是很艰难的,广袤的土地上,是没有道路的。连人、马都通行不易,更何况汽车。

    众人脸色很难看,表示要避让,至少避让五里开外。林和宁还不愿意,直到孙占奎面色阴郁地问她:

    你饿过肚子吗?你见过饥民吗?

    林和宁这才悚然,她顿时怂了,再也不提什么在路边等着,驱车跟着众人,往山坡林间撤退。

    还好这里不是热带森林,坡度也较缓;经过长期打柴,腐殖层也不厚,她的汽车勉强能够在其中穿行。

    已经离开官道很远了,就算有流民冲进树林剥树皮,也不会跑到五里之外。到了夜晚,众人像刺猬一样团在一起,一方面提防野兽,一方面也提防人类。在某种程度上,人类比野兽更可怕。

    害怕暴露目标,他们甚至没有生火,而是直接将物资中的布匹全部拆出来裹在一起,林和宁也熄火,以节省燃料。

    次日清晨,他们派出几个机灵的后生,前去查看敌情。没有过多久,他们回来说,满坑满谷都是人,看起来可恐怖了。所有人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山上,把自己和物资都藏起来。

    何老爷这时却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坐在小马扎上像是坐在官帽椅上一样端庄。他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只精细到可以称作艺术品的瓷盏,注水、倒掉,又注水,又倒掉,如此三番。又掏出一个竹筒,打开竹筒,用树枝做的长棍子,伸进去夹出一小撮茶梗,放置到瓷盏里,注水,端起瓷盏轻轻摇晃后,又倾斜着倒出水来。然后又注水,慢慢地倒,仿佛他手里捧着的是天上雪、云中花。

    不能生火,他的水是冷水。可是他依然优雅地泡茶,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地摆弄着茶艺,好似他现在不是狼狈地躲在山林里,而是身处华屋美舍、中堂花厅,正在与鸿儒大德们品茗聊天。

    他知道林和宁一直在看,“泡”好茶后,他拿出一只木碗,倒了一碗,坐着远远地朝林和宁施礼:“请。”

    既然有人请喝茶,林和宁也不再掩饰自己的好奇,她下车来,将防狼器放置在袖腕之中。她穿着交领右衽的宽袖上衣,下面是素色的马面裙,看起来干净、知性。而孙占奎他们四个护卫,此时已经彻底变成了她的保镖,离她只有几步远,呈对角线地隔开其他人的视线。

    林和宁知道这冷茶很难喝,但是她还是像是品鉴大红袍一样,郑重地端起木碗,品鉴这碗冷水加茶叶梗的混合物。开什么玩笑,论装逼,她是专业的。

    由衷地叹道:“何先生好风雅,我曾经听说,孔子厄于陈蔡,弦歌不绝。”经过这么多天接触,林和宁大体掌握了这边的发音,说得缓慢一点,对方还是能够听懂七七八八。

    何进遴费力地听清楚她说的话后,哈哈笑了起来:“林小姐过誉了,何某安敢与圣人相提并论?”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种说他有孔子风度的马屁,简直是商业之神吹捧。

    随后,他抚着长须,以一种不经意的语气问道:“不过,某听说,林小姐来自海外,难道海外也有大儒?”

    来了来了,试探来了。

    林和宁怎么听不懂他在打听她的来历。又到了编故事的环节,她上次说真话,被卢象升鄙视了个够,后来她只有说自己来自海外。但是她既不是弗朗机人、又不是荷兰人,更不是英吉利人,她编个来自欧洲的故事很容易被戳穿。

    灵机一动,她用很真诚镇定的语气编着谎话:“我来自兰芳共和国,离这里有五万万里之远。”

    她心里不停地对罗芳伯道歉:对不起啦、对不起啦,提前一百多年剽窃你的创意啦。

    兰芳大统制共和国是公元1776年,华人罗芳伯创建的亚洲历史上第一个共和国,位于南洋婆罗洲上,存续了100多年。

    当初林和宁在查资料时,曾经见过兰芳共和国的名字,觉得这名字好好听,让她不禁想起一首歌:

    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

    如果它真的存在,

    那么我一定会去。

    我想在那里最高的山峰矗立,

    不在乎它是不是悬崖峭壁。

    在她心目中,中华、华夏,就应该是充满鲜花的世界。

    “兰……芳……共和国?”何举人看着沙土上写出来的字迹,一字一顿地念出来,却一时不能理解。但是,毕竟是考取了举人的读书人,他很快便找到了跟脚: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好名字、好名字啊!”何进遴击节赞叹,“贵国之君子,一定如屈子般耿介,昭日月之德才。”

    “噢。”林和宁任凭他脑补,脑补得越多,她穿帮的可能性越小。

    何进遴又问道:“你一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你家人不担心吗?”

    又来了又来了。

    林和宁只是扯开嘴巴笑笑,敷衍地说了一句:“他们都挺好,不用担心。”

    她跟这些人还没关系好到把家长里短拿出来说的时候。不过,何进遴却自顾自地开始讲,他有几个孩子,儿子又如何如何聪明,女儿又如何如何的乖巧。

    林和宁也在一边继续客套地点头倾听。

    又等了一天一夜,他们才谨慎地返回官道。

    等林和宁真的置身于官道上,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她原先以为的难民潮,扶老携幼地乌泱泱走过去。但是她看到的景象却是一路倒毙的尸体,面黄肌瘦、支离破碎的尸体。

    有的少了半边脸,有的只剩下残躯,肠肚乱横,白骨支离,其惨状难以描摹。史书上的“人相食”三个字,实际上是层层叠叠的尸骸血海,是最恐怖的恐怖片都难以企及的可怕。这样一条道路,堪称地狱之路,空气中都弥漫着恶臭。

    林和宁忍不住哇哇地呕吐,把胃酸都吐出来。其余人也面色铁青,毛骨悚然。

    他们知道世道很惨,但直面如此惨的惨状,还是心有戚戚。何进遴自诩自己见多识广,也自诩自己是“大善人”,但是置身于如屠宰场的地狱,还是吓得双手发抖。

    正在众人准备加快速度离去时,忽然从尸体堆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

    难道是诈尸?

    这更让人害怕啊。

    还是几个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找来长长的木棍,将尸体翻开,众人这才发现下面还有一个女的,她整个身体是蜷着的,还没有死,再仔细看,她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

    那个干瘦得仿佛骷髅的农妇,已经气若游丝,但是她睁眼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便用尽力气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是她没有爬起来,只在地上挪动。她把怀里的婴儿举起来,朝着林和宁嘶哑地说道:“救……他……”

    声音如此暗哑,她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最后地步。她举不动,缓缓地垂下手,把襁褓放在身前,整个人伏在地上,摆出向林和宁磕头的姿势,再也不动。

    襁褓被血水浸湿,无声无息,一动不动。

    林和宁整个人懵了,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完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遇到这样的一出事情。

    她急促地呼吸着,盯着那个血淋淋的包裹,仿佛那是一枚定时炸弹,让她不敢上前。